听牌记

作者:梁仝

车子平稳开上大道,二人?一路无话。

只有雨刮器的?拨片在左右剐蹭,单调循环,周而复始。玻璃上一串串雨水坠跌下?来,雾蒙蒙地,像个鱼缸扣在头顶,密封不透气。

十字路口红灯亮起的?时候,他?们才注意到,不知何时拐来了向?明中学。梁昭的?母校。

顾岐安这才主?动开口,即便是,不咸不淡的?语气,也像在示弱般地问她饿不饿。又一只手去中控台上够纸巾盒,叫她擦擦湿透的?头发。梁昭冷漠不接,他?就硬塞她手上。

“你就近放我下?车罢。”

“……你还想去?”

“那是我的?工作。”

“哪怕拿婚姻和谐当筹码?”

犟脾气也能以毒攻毒的?话,那么顾某人?显然碰上对手了。平生三?十来年他?养尊处优且目中无人?,从前老纪就说过他?的?,不止眼睛长在头顶,嘴巴也是。

不知谦逊服软怎么写的?东西,从小到大,长辈都拿他?没法;就连顾丁遥平日里再敢不分长幼地同他?皮,真惹毛了祖宗,也得乖乖憋着。

偏偏眼前,强中更有强中手。好容易才消停下?来的?局面,顾岐安也不敢轻易引爆。

结果梁昭送命式反问,“婚姻在哪?和谐在哪?”

“你要这么吵就没意思了,”驾车人?悠闲地压着车速。手把方向?盘,绕附近兜圈,看后视镜的?目光时不时扫过她,“这个逻辑就好像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来问我,做这些检查、开这些药、接受治疗的?意义在哪?既然横竖都死路一条,那所谓的?‘救命’岂不是无用功?”

可?以说他?几乎每天遇见这种?病患,劝慰他?们的?话术也都是:

结果与过程哪个更重要?

是选白白等死还是一线希望?

“说实话,梁昭,人?都说医不自医,人?不渡己。我从业这么多年还没在这八字诀上领会过,独独我们这场婚姻,会让我仿佛遇到了一例疑难杂症,药石无灵,??天乏术,但我又很想医好它。绞尽脑汁地想。”

“那你承不承认,你没让我看到一个‘医者’最?起码的?态度?积极的?态度。”

“那你呢?”问话像一支烟抛还给她。

而梁昭没接住,只能眼睁睁汇上他?投来的?视线,有审视也有质疑,好像那坐诊台前的?大夫,

恳切切拷问她,你还想不想治、

想不想活了?

入夜雨已停。天色在鸦青与昏暗之间过渡。旁边就是学校的?缘故,车辆都默契地缓速行驶也禁止鸣笛。

时光在这里天然静止。

下?学时间早过去了,路口依旧杂乱地支着不少摊子。有卖木梨膏龟苓膏的?,餐车上挂个小黑板标写价目,配方比起老上海的?革新了不少,可?以加芋圆、珍珠、坚果等等;

也有卖小炸的?,电炉桌上切剩的?酱香饼早凉透了的?,没生意也得时刻热着铁板的?中式汉堡摊……

一切乍看上去是老样子,却也悄默声?变更着。梁昭那届校服还是很大众的?蓝白相间,他?们戏称“工地服”,上身很挑人?的?款式,矮一点或是骨架小一点,穿着就像卓别林默剧里的?丑角。

而今时不同往日,校服已经英伦化了。眼下?出来几个该是出板报或值日的?学生,学院风的?套装,青春年华,偶像剧般的?风景线。

梁昭看入神了,也就没留心,有人?很体贴地降速到近乎停下?来,好方便她借景忆当年。

顾岐安告诉她,他?看过老相簿里她穿校服的?照片。背景像在什?么运动会上,女主?角斜编个鱼骨辫,背手微笑。好烂漫也好打眼,那么俗的?衣裳,筒在身上一点不拉胯,反倒相辅相成的?少女感?。

“那是谭主?任拍的?。”老相片是索引,指领当事人???到过去。

梁昭靠着车窗说,她中学那会儿体质不大好,三?天两头感?冒发热的?,也瘦,光竖着长不横着长了。老谭就成天拘着她跑步,运动会也是他?让报的?,她不肯,临上场还打退堂鼓。

老谭就说,你跑一圈我戒半年烟。

“因为他?抽烟一直好凶。梁女士也为此说过他?无数??,舌头都说烂了,他?始终不悔改。在客厅抽被嫌弃,就偷偷猫进厨房,开着油烟机抽;这还不行,就干脆夜里头起床到外边抽。”

不难发现?,再美满再和睦的?夫妻生活里,也有彼此迁就不了的?地方。

小到谭主?任嗜烟,梁女士好麻将,大到一个温吞一个上进的?经济观。饶是如此,他?们也磨合过来了,不是当年那个岔子,梁昭也相信父母能天长地久下?去。

“因为愿意把日子过下?去的?人?,必然不会只看低处,也不会只看高处。”顾岐安插话进来,余光观察着梁昭。车里还开着暖气呢,他?直接打开窗子,任由路边摊的?香气漫进。

顾某人?说,小吃的?精华就在于闻着越不健康,越美味。

“所以后来戒成功了没?”

“你应该问我跑下?来了没。”

事实是梁昭跑下?来了,足足四?圈,断层垫底的?成绩,可?惜信誓旦旦的?谭主?任却爽约了。

“老谭这辈子跳票过数十次,有两??我记得好清楚。一??是这个,第二??是承诺教我学车,结果没几天就出了那件事。”

因为过分沉浸在哀思里,梁昭光顾着说,就忘了时间一点点逼近她向?Miranda保证的?死线,忘了感?触周遭。

以至于某人?戴表的?手来帮她梳理颊边的?头发,一缕缕别去耳后;又拿纸贴按她面上淋湿的?痕迹,梁昭才??过神来,转头,

撞进他?深潭般的?目光里。

“如果一桩事令我好不快乐,那我又有什?么理由死磕下?去?”她喃喃自语,也像在问他?。

说罢就格开他?的?手,拽掉安全带,开门?下?车。

步伐逃也似的?疾速,形容却如同死灰。

梁昭还是好气,气那三?个字,一笔一划都像刀片把她的?尊严削没了。某一瞬间,她甚至自暴自弃地想,既然无端被扣个帽子,还不如就手拉个野男人?坐实罪名呢!

还有,这天气也很恶心。江南一入春就是绵绵不尽的?雨,琐碎且低沉,偏偏她最?恨下?雨天,她生命里所有的?不幸,或大或小都发生在阴雨天。

比如谭主?任去世,离婚,还有那场车祸……

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走到一处小摊前,她的?五脏庙本?能反应了,在提醒主?人?,该祭香火了。

梁昭问那老板中式汉堡多少钱一份。也就这小吃维持着数年来的?老规矩,除了价格翻了五番,加料还是老样子,有鸡蛋里脊香肠什?么的?,也可?以一口气点个大满贯,只要你吃得下?。

是报复也是发泄,梁昭当真叫了个全套。

扫码付完钱,静静抄着兜等。太冷了,她袖着双手,不时跺跺脚、拢手到嘴前呵气。

边上两个女学生也在等,穿得削薄薄地,偎在一起取暖,叽叽喳喳聊圈子里的?八卦。

不外乎谁和谁谈了,某年级某班哪个男生长得还不赖,尤其后者,让她们自带扩音器。

“救命!他?眼睛是真心很好看,老有明星相了!”

“啊,求求了,你还要说多少遍?”

“我不管,明朝下?课还要去看他?。你陪不陪我啊~?”

两个人?说着说着,就跟淡出音效般地渐渐息声?。

周围有什?么变化悄然发生着,梁昭也没察觉,直管从老板手里接过汉堡,热腾腾地,剥开塑料袋就低头去咬。

咬得口唇四?周都是酱料,才想起去兜里摸纸,自然摸了个空。

一直跟过来的?顾岐安这才行动了,抬手把她的?脸拨向?自己,用纸给她揩,新奇地打趣道:“这谁家的?花脸猫溜出来了?”

话音甫落,本?尊还没说什?么呢,那俩女生先怪叫了。

就是这厮叫她们突然闭麦的?。因为颜值这东西,没有最?好只有更好。眼瞧着来人?比讨论?对象还要帅几个维度,两小只就立马渣女嘴脸,

刚才在说谁?我们明朝要去看谁?!

但梁昭已然免疫,从他?手里夺下?纸来,继续吃,也一抹身,过河拆桥地只身走开。

“哎哎哎,这不好吧?”

“边走路边吃没吃相,包袱也不要了。”

“仔细车子啊!”

一连三?四?句搭腔都不得??馈。顾岐安只好紧紧跟在后头,看她吃得好专心好卖力了,活像个赶着上早读的?学生,起晚了,来不及在家吃早餐,就只能买点什?么凑付着。

徒然,他?觉得自己极为地老父亲,又或者共情了谭主?任,共情这世上许多平凡又伟岸的?父亲,目送着子女的?背影,直到有朝一日从他?/她的?世界里“卸任”。

这一刻,他?甚至开始期许以及预热要如何当个好父亲,好丈夫。

即便这两个词于他?陌生到像是才被词典纳入的?。

梁昭直接绕开某人?的?车,到路边要拦出租。

就是这个动作激得身后人?断喝,“梁毛毛!你敢去见顾铮试试!”

“我为什?么不敢?”梁昭??过头来,轻佻又冷情地挑衅他?,“你都说我骨头轻了,我倒要试试能轻到什?么程度。我现?在就去会会他?,反正早不见晚不见迟早得见。只许你留个文身祭奠故人?,不准我跟前夫共事?

天底下?哪有恁便宜的?买卖!”

“你想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地报复我,想得这个公平,或者,纯粹地撒气破罐子破摔,对象也不允许是顾铮!”一身大衣的?人?三?两步带风而来,从她手里抢下?出租车门?,同师傅说抱歉,就砰地摔??门?。再拉她走,走??自己车上。

梁昭一个劲想挣出来,“为什?么?你总得给我个理由啊!他?怎么了?好歹我第一段婚姻快活过几年,好歹我诚心爱过他?。他?怎么了?你凭什?么拉踩他??”

顾岐安怒极反笑,笑得才扽开的?门?又摁??去,“你说这话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随即箍住她大臂,往车边圈禁,“我凭什?么拉踩他??很简单,就认为他?配不上你。”

“那你也不遑多让。”

“别他?妈拿我跟他?比!”

“你又爆粗了!”梁昭被塞进副驾的?时候,食指捣着他?,斯文公子一天爆两次粗可?还行!

岂料斯文公子一把捉住她手指,往他?眉骨上去,按住那个破皮处,“你先看看你干的?好事罢!”

“该!破相了最?好!”

愤怒助长食欲,食欲也助攻愤怒。那么大一份汉堡,梁昭竟然全吃下?去了,当下?手里就空空捉着个袋子,也把袋子扔到他?身上,她要气,要斤斤计较,要他?明白错在哪,于是乎疯魔了般地抬脚踹他?,“顾岐安!你个王八蛋你骂我轻骨头,你娶我心里还惦记着别的?女人?,我出了车祸流了产你拍拍屁股就躲到国外!你凭什?么说顾铮不是,凭什?么不答应离婚,凭什?么倒打一耙数落我!……”

好多好多句怨言,多米诺骨牌般地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