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牌记

作者:梁仝

次日天色蒙蒙亮,梁昭驱车来到濮素楼下。后者才把自己从?床上拽起来,来不及化妆就?下楼了,也没吃早餐。梁昭说陪她去吃,自己体检最好空腹。

早高峰尚未吹哨的?路上,大雾重重,二人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

濮素近来也很懊糟,为陆岳阳的?事。她个体户不存在什么年?终奖,收入忽上忽下,但家里一旦急需还是她出大头。陆就?不同?了,浙江人做生意发家的?,他再不济也能回去继承家私。相处越久,矛盾越显著,二人无法两相理解,只有无尽的?死循环。陆那些圈子,如今她也很难融进去了。前几天还大吵一架,为他手机里仍未断联的?前度。

濮素由衷觉得,好累。太清醒的?人不配活在世上。

她们来到一家小笼包铺子。从?前大学惯常来吃,那老板还记得她们,直接招呼,“老样子伐?”

饶是梁昭好馋好馋,也只能纠正,“不。给她来一笼屉就?好啦。”

开吃后,濮素才终于问她,“你准备去哪家医院?”

梁昭下意识抽出烟盒来想抽,被她按下去了,濮素怒其不争哀其不幸般的?口吻,“这就?自暴自弃了?还没查是个什么情况呢!万一孩子好好地,也给你抽死了。”

“好好地?十有八.九是没了。”

自己的?身体自己最了解。梁昭这回预感好强烈,从?昨晚开始额角就?突突直跳,具象形容的?话?,就?是丧失感。对?,好像十指舀水一般只能眼睁睁看它流逝,更像当?年?谭主任出事前晚,她发了个梦,梦里如何也追不上老谭的?背影。

冥冥之极为昭昭。

“我头一次这么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它像个死咒,棺材般的?死咒。”梁昭一记冷笑,笑得凄楚也悲凉。

从?濮素视角看,好友眼里的?微光全溃散了。巴掌大的?脸,白惨惨地,像个纸糊的?灯笼,不用力也能捏碎。

她还是力劝梁昭去瑞金医院,“不管结果如何,这事你瞒不了他太久。何况他是你枕边人,孩子生或死他有责任的?!他是父亲呀!凭什么回回都让他清闲没事人,而你一个人受苦受罪啊?”

“我不想他知道。”

濮素气得包子进嘴又吐出来,“你这人也是犟得没救了!那照你的?思维,结婚干什么呀?找老公?干什么呀?你既然事事都能独自扛,枕边人全当?个摆设,个么和离婚没两样了。”

大嗓门招来旁人纷纷侧目。梁昭始终不为所动?的?形容,无悲无喜,或者是哀莫大于心死。

她实话?告诉好友,“我就?是不信任他。昨晚有反应,第一直觉也是打电话?求助你,他到现在还蒙在鼓里。我承认这样不好,可是一旦他知道了,事态反倒更复杂。”

顾家那个余孽般的?氛围,又是商贾之家,最最注重香火传递了。否则,何以?当?初她一有孕就?着急忙慌地要来看她,连体面也无暇顾及?这是一说;

其二,顾岐安其实蛮喜欢小孩。她看得出来。有些人天生有孩子缘,招小孩亲近,自己也乐得哄逗他们。而且她懂,童年?与?父亲有隔阂的?人往往更期许为人父,从?教养小辈的?过程里去补救自己。这是代偿机制也是救赎。

“此外的?原因?,就?是我对?他还有防备。”

“防备什么?”

“谁知道,”梁昭耸耸肩,“你说我冷漠也好,作?践也罢,我甚至心想,倘若这回有惊无险我也要出逃到他找不到的?地方,偷偷生下孩子一个人养。”

“带球跑?”濮小姐的?脑洞永远玛丽苏。

梁昭鼻孔出气,“什么带球跑?他一个精子供给者有什么资格?”

说着,二人像是悲极生乐般地齐齐失笑。笑完心里又莫大的?空虚感,活像个死人临终前的?回光返照。

南面窗户外,路边几棵木绣球开花了。枝头紧致的?花苞骨朵沉寂一个凛冬,终于迎春而绽。

梁昭问濮素,“这树我们上学的?时?候有嘛?”

“没有。你忘了?我们毕业快十年?了。”

*

月中医院例行大督查,卫健委下派好些个领导来访。

是以?顾岐安下了夜班也不得歇,科室开会钦点他和另一位主任做好接待工作?。上头三令五申:半点不得马虎,必须里里外外提高素质!给领导拿出错来,影响全院形象,人人吃不了兜着走!

这次督查也远比以?往严峻。不仅因?为是突袭,也因?不日院办就?要换届洗牌了,据说下任院长拟定陈书记,也即陈婳父亲。

好说。顾岐安即便与?亲生父亲各种不睦,和院里这些老//江/湖倒是极为熟络。像忘年?交也像“私生父子”。

清早查房完毕,还碰上轮科预备巡检的?陈书记,后者和他闲话?几番,亲妈粉般地戴高帽,“你们科室有你坐镇我放心。好好干,你小子可别辜负我啊!”

顾岐安抛烟给他,客套一笑,“今天日子特殊,倒不见跟屁虫跟着您了。”

这是句玩笑话?而已。因?为全院上下皆知的?,书记素来有个好黏人的?千金,人说女大不中留,偏偏她例外,大学适龄也该恋爱的?年?纪还恋家得很,成日里不是家里蹲就?是来父亲单位瞎转。年?前说是要送出国,也给耽搁下来了,雅思迟迟考不过。书记回回谈及都哀叹,这丫头怕不是故意的?!

是故意,也是宠坏了。

岂料眼下一语成谶,顾岐安才话?完,书记手机响起,一看备注,他忙说你瞧瞧!这不就?来了吗?

“看来我不该提,您也不该花轿没到就?放炮。”

某人戏言完,趁着这个空档,也走去边上掏出手机。原想短信知会梁昭他晚点回,转念还是直接拨电话?过去。

谁知嘟声机械几个来回,那头始终没接。

他只好改短信:

医院临时?有急差。我大概中午才能回。

发送停当?,手机落回白大褂侧兜。肩头陡然被人从?后方拍了下,回过身来果真是陈婳。

她笑吟吟的?眉眼,“给老婆报备行程?”

“跟谁没大没小呢?喊嫂子。”有人严肃教训貌,无情推开她凑过来的?脑袋。

“切,倚老卖老你很得意啊?”

“离我远点,看见你就?烦。”

“为什么?是因?为我这张脸?”

幽长走廊里,陈婳这句说罢,前头的?人果然直直停步,再回身看她。那眼神?很冷冽乃至阴鸷,配合窗外黑云压境一秒转阴的?天,吓得陈婳头目森森然。

她连连找补,玩笑嘛,那么较真作?甚?我不也是听周琎哥哥说的?,说我长得神?似你大学女友呀。又没想怎么样……

年?少懵懂的?时?候,她确实倾心过顾岐安。拎不清是喜欢还是什么其他。

总之,见到他会很开心。各种伤春悲秋的?少女情怀也全因?他而起。彼时?从?周琎嘴里套出话?来,也下作?地想过要借这张脸图谋些什么。

现如今回望只觉得傻气和不堪。

一味地仰慕不能算感情,同?理,偷来的?也不算。

陈婳真心同?他抱歉,“你不爱听,我也不高兴再说了。你权当?我放了个屁罢!至于下黑脸嘛?”

看得出姑娘态度诚恳,也委实成长了不少,尤其心境上。

顾岐安才大人不记小人过般的?傲慢嘴脸,走近来,软下声线,“你好好读书比什么都强。”

“你是替我爸来当?说客的??”

某人一哂,也好笑不已,“少来。我这人很市侩的?,没钱还倒贴的?善举从?来不稀罕。”

陈婳同?他做鬼脸,她还是蛮孩子气,也硬要做点什么博回面子。于是趁他一个跑神?,踮起脚抢走他胸袋里嵌的?笔和手电筒。

即刻得逞地跑开了。

顾岐安还能怎么办?唯有用最最无奈的?笑来宽宥一个浅薄小孩的?冒失行径。

*

在濮素的?极力劝导下,梁昭最终还是乖乖来到瑞金。

只不过妥协的?前提是,得等报告出来,是骡子是马了,再让顾岐安知情。

开弓果然没有回头箭。事情一步步照着不如她愿的?局面下去。

那坐诊大夫见惯了众生相,偏见识人,也当?梁昭是个作?风不检点的?,拿到报告单不甚耐烦,只冰冷宣判,宫腔粘连。

梁昭和边上陪同?的?濮素俱是一怔。

大夫司空见惯,“这词是比较陌生,近几年?才正式纳入的?病名。简言之就?是子宫内膜受损,而这种受损是不可逆的?。很难修复。诱因?可以?是流产也可以?是感染。你这孩子肯定不能要了,要了也是断断续续流掉的?下场。

我建议你药流终止妊娠。后续修复得评估你子宫各项的?指标情况。”

梁昭两眼一抹黑,思绪错杂地呆滞着。濮素见状替她问询,“那医生,她这样还能怀嘛?”

涉及预后效果,医生只能保守回答,“难说。从?检查结果上看粘连程度不轻,如果想怀,也得看宫腔形态修复的?成功率。我就?这么说罢,这病一旦得了,受罪。怎么着都受罪。”

说罢望向电脑着手给她开药了。

梁昭面上木然,魂丢了,也停止了思考。最后是被濮素推一推,才醒回神?来,无比冷静地答复医生,“那我药流罢。”

从?诊室里出来,两个人都有点魂不守舍。外面天灰色等雨,远处隐隐还滚着雷声。

濮素脱下外衣披在梁昭身上,当?事人还没说什么,她先拳头攥紧,愤愤不平道,“你现在就?去找姓顾的?!叫他陪你再看一遍。孩子没了不要紧,以?后不生也罢,关?键你得把病治好!去找他,让他联系医院最精良的?专家……”

其实即便她不说,二人下意识也是朝神?外方向去的?。

一路走,梁昭才像感官复苏般地有了痛觉,那种钻心的?剧痛,从?宫腔直达心口。仿佛她被车裂了,直到……在走廊尽头看见顾岐安和陈婳……

那一秒,她彻底五内俱焚魂飞魄散。

*

顾岐安中午回到家的?时?候,外面瓢泼大雨近乎淹城。他没带伞,浑身湿透了,进门瞬间?就?微微直觉出异样来。

外面阴,屋里更阴。

“怎么不开灯?”他说完就?抬手揿开光源。

再看到梁昭枯坐在沙发上,头发湿漉漉披散着,也不理睬他。

“你出过门了?今天不是没班吗?”说话?人先去盥洗室捞下毛巾,来到沙发边,坐下并扽她到腿上,帮她揩头发,“淋湿了也不晓得擦干。不怕感冒?”

几番找话?不得回馈,顾岐安注意起她的?神?情来,问她,“怎么了?不开心还是身体不舒服?”只这温款款寒暄般的?口吻,就?轻易叫梁昭破防,那无神?的?双眼悄默声流下一滴泪。

顾岐安赶忙抬手去揩,正欲张口说什么,

忽地听到她说,“我们离婚罢。”

某人心上一悸,太阳穴本能抽痛,也狐疑听错了般追问,“为什么?”

他去拨正她身子,要彼此对?视,“为什么突然要离婚?”

梁昭徒然一冷笑,“结婚都不要理由,为什么离婚还要?”

顾岐安听到她手边窸窣的?动?静,急急去抢,抢到手发现是一张妇科报告单。来不及细看,手机被濮素拨响,接通之际对?面就?磨刀霍霍地发难,“顾岐安你还是人嘛?”

骂腔千篇一律。而他从?里面筛出来的?关?键词是:

梁昭之前离家出走就?做过一次孕检,怀疑有孕但虚惊一场。这回当?真怀了,却保不住了。身体也坏了。

梁昭不肯听,一言一语都像盐密密撒上她伤口。她直接从?他腿上挣下来,无意识地打转,再强济镇定,“我就?是想离婚。你给不了我想要的?,同?样我也给不了你。与?其相互折磨不如就?到这里。”

她说着就?在心里啐自己,真没出息啊,怎么还是哭了呢?那眼泪簌簌地滚下来,止也止不住,像雨,也更像血。

“我没有什么好解释的?,顾岐安,总而言之谢谢你这一年?半来的?陪伴。恩义总是有的?,别人不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嘛?那我们得乘以?多少倍呀?”

梁昭故意说得很诙谐。可惜失败了,瞧吧,她这人就?是骨子里无趣,一点幽默天赋也无。

那端,仔仔细细一字不漏看完报告单的?人才抬起头来,回望她的?眼神?好复杂。有悲痛有不甘大抵也有所谓的?求而不得。

梁昭只当?是自己过分解读出来的?,不多想,她就?拿起已然收拾好的?箱子,快步到门口。

顾岐安追上来,抢在她前面锁门,也抱着她离开玄关?处。

恍惚间?,梁昭听到他低低诉说着什么,细听才分明,他在说对?不起。

太晚了。她去推他也打他,无果之下只得一个耳光狠抽自己。

顾岐安这才脱力般松开她,阵阵微喘下,看她眼神?空洞,只不停重复,“你放过我好不好?”

“我不想放过你。”

“所以?折磨我是你的?乐趣嘛?!”

梁昭步步退到门边,再听到他出声,“昭昭,我真心喜欢……”

不过末尾还是“夭折”了,顾岐安见她去意已决,也只好改口,“对?不起,我总把意愿强加给你,让你不快乐……以?后不会了……”

“嗯。确实以?后不会了。”

话?完,梁昭了无牵挂地开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