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牌记

作者:梁仝

不等她反应,怀里一空,小囡就被拎走了。

梁昭紧跟着?转头来看,看见顾岐安轻车熟路地掂住孩子,西装驳头沾了口水,也不打紧。他直管哄道:“哭什么哭,等下?给你?送提篮桥去!”

提篮桥是座老监狱。这是则上海本土的黑话,小时?候梁昭也被父母恫吓过。

“好家?伙,这么能?哭。水烧开?了潽得啊,是不是随的老赵?”

连番无厘头下?来,偏偏小囡就吃这套,不多时?,破涕而笑地咯咯起来,奶声奶气?。大眼睛看某人?也寻寻不远处的父亲,仿佛这“叔叔”天生有镇压她的命格般。

孩子缘高?下?立判啊,梁昭不禁汗颜。

“要去洗手间清理一下?吗?”顾岐安再度开?口,却是周到关切她的。也浮起眼睑睇过来。梁昭这才?发?现,她不知不觉偷窥了他好久。

或者,该说是偷窥他哄孩子。

“不必了。一点口水鼻涕而已,孩子还这么小,不脏。”

“那就有必要提醒你?,她三天前才?起过高?烧,细菌感染。”

“严重嘛?”梁昭依旧无妨,只是本能?地揪心。她知道生命有多脆弱不堪,尤其胎儿及婴幼儿,都是狗尾巴草半点风霜挨不得。

也是在屡次切身体会后,她才?能?共情外婆赐个?贱名的苦衷性。

顾岐安认真看一眼她,“还好。有惊无险,必有后福。”

当时?情况还蛮紧急,烧到39度,给夫妻俩吓得不轻,连夜送去急诊。在小囡额头上扎针的时?候,赵太太哭得不得命了,儿行千里母担忧,从来如?此。赵太太还请教顾医生,是否和她产褥期恶露有关,顾岐安说没有的事,让她且宽下?心来。

如?何宽得了?“有惊无险”从来都着?重这个?“惊”字,事后也会跟着?长长一段余悸与愧怍。

“那就好……希望她以后永远这般开?心灿烂。”

某人?眼瞧着?梁昭拊心口,作释怀状,他到嘴边的详情又?咽了回去。

过程不重要了。她知晓结果是苦尽甘来就行。

气?氛一时?在局促共生疏里胶着?着?。梁昭低头拿纸巾揩襟口。衣服面料太矜贵,很难清理。

顾岐安见状作势递她帕巾,“用这个?,”等她手指移到肩上披的西装了,他又?反口,无事发?生般地收回好意,“你?慢慢擦吧,擦不掉干脆整一件都别要了。又?不是没得穿。”

“……顾先生,你?还真幽默啊。”

事实上,即便很仓促一瞥,梁昭还是看清那帕巾是她送的。是某次她去成衣店为他定制西装,顺带挑的附赠品。

这算什么?这人?果真有些“雨后送伞”的情结。无论是于秦豫多年念念不忘,留文身也留黑胶房,还是于她保存着?这只过期的帕巾。

当她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吧,她大抵能?想象他的心理,与其说做样子与别人?看,倒不如?说,是感动自己。

就像那“牌位”,从来不是立给亡人?,而是慰藉他的。

这般如?此,梁昭心下?就訇然一声,悲从中来。她恨自己毫无立场、钻牛角尖,彻头彻尾像个?背景丑角。

“眼珠子掉哪了?我?给你?找回来安回去。”

她无端发?起呆来,顾岐安出声唤醒她。语调很轻,像鹅绒毛跌在眉心,梁昭抬眼汇他,“顾先生知道我?们已经离婚了嘛?这样说话是不是缺点分寸?”

“缺分寸?”顾岐安垂眸望她,停顿几秒,从反问到找茬,“我?懂了。所以在梁小姐心里,前夫说句玩笑比借外套给她披还欠规矩。”

“你?!”

“我?什么?”

“莫名其妙!”

看吧,他就是能?轻易惹毛她,无论有意无意。梁昭片刻也不想待,岂料才?向前就被他截了下?来,顾岐安手里攥着?那帕巾,难得挽尊的口吻,让她先用着?,“一言不合就跑,你?差我?多少钱啊?”

“拿回去,我?不要。”

“用罢,”有人?兀自笑了声,“总归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我?要是你?,不用白不用。”

梁昭勉为其难地接过,“那你?都这么说了,我?是不是不必还了?”

“看把你?美得,天底下?哪那么便宜的差事。礼物送出去就不存在收回的道理,否则该多没品。”说罢,顾岐安向小囡找认同感,一弹舌,问她也逗她,是吧?

明明是好轻佻的动作,眼前人?做起来却不讨厌。反倒一副公子闲情的派头,且他气?度更沉淀些了,两边鬓角又?铲得干净利落。

总之,比从前中看。

可惜长了张嘴,出口的话和从前一样不中听,

“不信你?问她。乳臭小儿都明白的道理,她老爹把什么送出去,又?收不回来,于是乎便有了她。”

梁昭简直没耳听,“我?走了。失陪。”她即刻走开?,也把帕巾扔还给他。

一溜烟地回到酒桌边上,回到同事堆里。好没出息,她在心里啐自己,何苦狼狈成这番模样?不过是离异罢了,“二刷”的她到底该有经验且沉着?的,结果呢,不仅不进步还一夜回到解放前了。

事实证明,旧人?与旧人?也是有差的。她重逢顾铮能?做到不卑不亢、冷眼以待;重逢顾岐安,说她外强中干也好过刚易折也罢,偏生就是会怯。

桌上布着?些干湿果和茶点。梁昭机械性地囫囵个?地将它们往嘴里咽,也不咀嚼,饱腹感总能?代?偿些什么,比如?回忆里空虚的血窟窿。

唯有这样,她才?不消去想那日在医院目睹的场景。更不消去想,她始终没告诉顾岐安,其实第二胎才?算是压垮一切的最后稻草。

在这段婚姻里,他们是如?此不投契,以至于无法默契地共同应对任何难关。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离婚并未特?赦她。

许多事情你?不想过去,它就永远有禁锢你?的爪牙。哪怕逃去天涯海角,也是爱恨恢恢。

忽而,顾铮坐到她边上,“你?才?从饿牢里放出来的,冷餐会没吃饱?”

梁昭即刻推开?餐盘,“这两天本来就没吃什么。”

“也是。英国佬难伺候,动辄就开?会开?会,辛苦你?了。”他们最近在跟踪一个?跨国公司的品牌增长项目。对方大本营在英国,大事小事都热衷开?会,甚至你?坐在电脑前,耳机都不得摘,没准下?一秒远程连线又?来了。

“何谈辛苦?为了钱,一切都是值得的。”

顾铮:“我?仿佛看到当初的做题家?,摇身一变成为今天业界内卷的第一竞争力?。你?知道他们茶余饭后怎么聊你??说你?早晚会离职。”

“哈?”

“聪明的雀儿,长大了羽翼丰了,笼子或屏风就关不住她了。”

梁昭反感这个?形容,“你?知道吗?当一个?男人?越薄情与残酷,就越爱将女人?比作鸟,比作家?雀家?畜类的存在。”

“你?想多了。”顾铮说她最大的毛病就是想太多,“有那个?功夫倒是多多反省下?自己,好端端地活成个?李莫愁再世,面对所有男人?,都悲观厌世甚至阴阳怪气?。”

他来前才?听说,梁昭怼哭了一名男实习生,理由只是对方喊她大姐。

顾铮坦白,“还是过去的你?更可爱些。”

“那是自然。否则也不足以迷得顾总神魂颠倒,犯原则性错误也无所谓。”梁昭一边斜乜他一边掏出根烟来,不无风情地点上,眼神邪且妩媚。

“那都过去多久的事了,梁昭。”

“怎么?只兴你?做我?的裙下?之臣,不兴我?忆当年地提一提?”

有意思。小狐狸真真一刻可恨又?一刻可爱,顾铮胳膊搭上她椅背来凑近她,“那么,当年也可以变为今年。只要你?想。”

只要你?想。顾铮倚酒三分醉,“我?们完全能?够重新开?始。抛却之前全部的是是非非,我?能?给到你?的,无论职场还是生活保障,相信也比其他任何人?都多。”

“顾总,同样的问题我?不回答第二遍。”

顾铮恍若未闻地看着?她,“你?总会回答的。来日方长。”

*

老赵来领回囡囡的时?候,就看到顾某人?心不在焉地,视线频频游离的尽头:

梁小姐与那狗贼并坐,咬耳朵交谈,狎熟得全不像样子。

而有人?的脸已然快臭成那只网红缅甸猫了。

赵聿生赶忙把女儿抱走,“乖乖!让我?来看看,是不是你?拉臭臭到叔叔腿上了,要不然他怎么一脸子屎样?”

双手抱臂的顾岐安抬腿就给他膝窝一脚,“你?贱不贱!”

“你?他妈要死啊,腿不要就赶紧锯了!”这世上也只有他敢如?此踹赵聿生了。后者气?得心底毒咒起来,狗东西活该下?地狱吧!一点不如?意就迁怒别人?,谁惯得你??老子才?不高?兴伺候。

转念,又?忍不住兄弟情与恻隐心,想到顾岐安近来确实过得不痛快,事事添堵,怎么着?,他也委实不该落井下?石。“你?要当真不乐意她与别的男人?眉来眼去,光在这吃干醋也不是个?生意经。”

“谁说我?不乐意了?”

“嗯,嘴硬!继续嘴硬。”赵聿生冷嗤出声,说他们夫妻俩一模一样,都是八十斤的烟杆,劲在嘴巴上。

顾岐安隐忍不发?作。那端,抽着?烟的梁昭像朵花绽在缠绵烟雾里,明眸红唇,黑色茶歇裙,迷人?醒目极了。

他突然心脏一层层剥落般地患得患失。人?为什么会感到气?馁?往往就因为事实的发?展超出或偏离他/她的掌控。譬如?他当初同意离婚是以进为退、是欲擒故纵,也是真切地考量过,与其将她绑架在围城里,不如?放她自由,放彼此剔开?婚姻的套子重新审视这段关系。

两个?多月的时?间,顾岐安觉得,她总该“重启”了吧。她明明是个?聪明女人?,明白如?何选才?利益最大化,明白好好生活比什么都要紧。

偏偏今日一见她并没有。

此刻,他甚至所有劣根性与黑暗面齐齐上头,想当头棒喝她:

所以你?急吼吼与我?离婚就是为了跟这个?老东西再续前缘?!

智商税一次足矣,来回跳火坑你?特?么没脑子吧!

赵聿生体恤得不错,顾岐安心情确实不大显好。

十几天前,老大携妻带子回来了。这原该是一桩好事,偏偏阖家?宴上,老爷子把遗产分配一事搬上台面来,而顾父偏颇得极为明显。

因为老大在国外做的贸易,生意甚至拓到了南非与欧洲市场。

顾父自然利益至上,几处产业股份,他巴不得全送给老大。

这无疑是个?荒诞不经的决定。

顾岐安不依。饶是三十几年来,他在父亲眼里的形象是不肖也是不进取。可关键时?刻他也得为自己争取些什么。

一家?人?在席面上争较起来。

歇在二楼换透析液的丁教授听到动静赶忙下?楼,结果飞来横祸,脚一踩空跌了下?去。顾岐安闻声冲过去的时?候,人?已经滚到平地了。真丝双绉的素白旗袍,被瘘口里汩汩漏出的透析液洇得腌臜不堪。

混乱里上前的人?皆因这脏兮兮的景象劝退了,包括顾父。

只有顾岐安,抱起她断喝一声,“愣着?干嘛?叫救护车啊!”

所幸无大碍。只是她暂且还不能?出院,精神也像一蹶不振起来,回回见到老二都说些胡话。

仅仅一次难得地清醒,抓着?老二的手说:

“你?总得从妈妈的前车之鉴里反省出什么来。对处也好,错处也好。这大约也是我?活在这世上仅存的一点价值。”

那样灰白凄迷的丁教授,倒叫顾岐安顷刻间想起两句话来,原著也是母亲教他读的:

她是一个?无戏可演的繁漪,仿佛《雷雨》里的雨始终没有下?来(1);

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些也是“桃花扇”,撞破了头,血溅到扇子上。就这上面略加点染成为一支桃花(2)。

当晚顾岐安从病房出来,披披夜风里簌落着?桃花。

他抽着?烟,久久于门楼下?驻足不动。

*

宴席散场,梁昭与旁余三两同事随顾铮的车子走。

车上大路,到第三个?红绿灯。

副驾上的顾铮突然叩叩车窗,喊后座上拿外套盖脸醒酒的梁昭,看后视镜。

那倒霉催的奔驰跟了他们一路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1&注2分别出自张爱玲《郁金香》《红玫瑰与白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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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已替换,下章明晚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