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牌记

作者:梁仝

肚皮里的门闩终于下了,锯嘴葫芦终于晒裂了。

梁昭第一反应,是不信这个爱字的。

她问,你喝多?了吧?

喝多?才会说胡话,会假戏真唱。尽管她闻言那秒的心跳很真实,实到突突地顶在嗓子眼,一张嘴,心就能摔地上。

因?为她生平头一遭被直剌剌示爱,饶是当初和顾铮那般情笃,他也没提过一回。

聪明?人都知道,这个字太象形了,也太莫测了。

可空可满,可轻可重。

全看你怎么会意?:

不信,就跟口头禅或者呵出的热气般不值当;

信,一笔一划也叫你拿命去?偿。

往往只?有那些傻且无畏的人,才轻易敢把自己关?到这个字牢里。无问输赢。

而眼前这人,傻,无畏?

他占了哪一头?

顾岐安被问得一叹,仿佛好容易吹鼓的气球,跃跃欲试,转眼又给她泄掉了。他下颌抵在她肩头,很不服气,“我没喝多?。”

“那我走咯,伞和手电筒留给你,你自己回去?。”

“……”

看吧,逞强就会打脸。梁昭手才虚虚一松,他就站不稳了。顾岐安嘴里叨咕,工作之后很少陪老头喝酒了,一来他不乐意?,不乐意?清客相公?般地给父亲帮闲,二来老头也不高兴带他,这孙子上酒桌从来只?会给他难堪。今天是破天荒,三人上阵父子兵一回,加上主家对?弟兄俩赞不绝口,老头一开心,自然照死里灌他们。

对?他而言,外?人眼里的“兰桂齐芳”无疑是最长?脸的口碑。

“那他自己呢?”梁昭问。

“哼。竖着进去?横着出来。”后来叫几个世叔抬回去?的,“你是错过了呀,抬棺现?场。”

有人谑完,抬起头去?捉她目光,果不其然,“笑了?”

“笑了又怎样!不给笑?”

给笑、给笑……醉鬼反复重复两个字,揪松了领带松泛自己,再牵住她的手。

才下过雨的乡间小路泥泞不堪。他低声提醒她,走慢点,别不当心陷进去?。她穿的还?是帆布鞋,不像他临走前借了人家务农的胶靴。

话没说完,就听梁昭啊地一声,精准踩雷了,小白鞋包了层浆。

她嗔怪他,“你嘴巴怕不是开了光吧?”

“这也能扣到我头上来?”

“怎么办?”

顾某人拿手电照照她双脚,腹黑一笑,“要不这样,你在这等着……”

他说话大喘气,梁昭等不及,“说呀,等着,然后呢?”

“然后我去?看那几个世叔可完事了,完了就叫他们再给你抬回去?。”

“你大爷的!”

二人一个笑一个怒。顾岐安无辜摊手,眉眼顽也风流,“那不然怎么着啊?眼前这情况,我们两个泥佛对?土佛,除了找外?援,就是你自己将就着趿趿。遑论本?来就是你来接我。”

哈!梁昭算是懂了,男人嘴里的爱就是薛定谔的猫呀!你指望他个屁,她干脆俯身把鞋拔.出来,跺掉泥渣子,就愤愤要弃他不顾了。

熟料才抬起脚,就被顾岐安扽回身来,只?见他微微半蹲着,手拍拍肩头,暗示她,背你。

“背得了嘛?”明?明?走路都够呛。

“少废话!背你又噜苏不背又怪我靠不住。”

是的。其实见微知著,就像他们这场婚姻,站在各自角度有各自的难与苦衷。

轻易感同?身受的话,也不存在磕碰许多?了。

雨不知何时?停了,乡野澄净的夜空里,豁开一个娟娟月牙的口子。

月下看他背影,挺刮又棱角分明?。梁昭见好就收地刹住性子,双手搭上去?,继而一个失重,被他稳稳驮起来。

由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

“重嘛?”

“你当我不知道女人的体重就是送命题?我才不答。”

下一句又说,“你看我现?在还?能硬着头皮走,没一道栽下去?,也该知道你是轻是重。”

哦,喝醉的人嘴还?挺甜。梁昭偷偷抿笑。

也问他,喝的不是酒该是琼浆吧?

有人脑回路被酒精拖了后腿,久久才豁然过来,“出息的!一个体重仿佛能定夺生杀大权。”

“夺谁的?”

“你说呢?”当然是他的。

一颠一颠的幅度里,梁昭帮他揩掉肩上雨水,“粗略算起来,这应当是你第三次背我。”

第二次他记得,接亲的时?候,新娘子得由男丁背出娘家。彼时?找的是堂兄岐原,结果这厮纸老虎一个,才出了楼道把脚崴了。

新郎官只?好临时?接棒。其他人都喊不作兴呢,哪有让新郎背的!坏了祖训,会触霉头的……

什么霉头祖训,顾二不耐烦地说,拉倒吧,我他妈在日头底下晒死了就作兴了!

“那时?候我还?玩笑来着,你这么急,急着不按规矩来,压根就没盼我们好。”

嗯,顾岐安记得,“可是还?有一次从何说起?”

小时?候呀。

还?在大院的时?候。有一次他们“帮派”过家家,原定的“新娘子”跳票了,临头拉梁昭垫背。

顾二扮的是傧相一角,要背“新娘子”跨火盆。结果他故意?恶作剧,力道放水了,害得梁昭去?拣“红盖头”时?头发也被火燎着了……

因?为大院儿?女皆知他们有个不成文的娃娃亲,于是起哄小二,你存心的吧?

存心要抢亲!

“想起来了嘛?”梁昭不无控诉地道,“那之后我头发蓄了好久才把发尾养好。”

顾岐安笑,想起来了,不仅如此还?有一种冥冥天注定之感。

也许她就是他“抢”来的。

早一秒不行,晚一秒不幸。

恰恰得掐那个最准当的时?机。像火车按点按速进站,不偏不倚地车门与地标对?齐。

更不得不叹一句她名字起得好,冥冥之极为昭昭,

为“昭昭”。

远远近近的牌坊牌楼立在更夜月明?里。一层秋雨一层凉,虫鸣已经很恹恹了,像夏季回光返照的残喘。

顾岐安叫梁昭细听,她本?能紧张,“听什么?你别吓我!”

“什么跟什么呀,胆就眼屎大。叫油子的声音,听到没?”

好吧,“叫油子我还?是听得出来的。”

当她草木皆兵。这几天萦绕在叩丧的气氛里,人人行尸走肉,死灰着脸,老爷子停灵帐前的超度经又弥弥嗡嗡得很瘆人,她总归是怕的,

怕这一切白森森关?乎死亡的底色。

“谭主任治丧那几天也和这情形差不多?。白日里忙完了,夜晚就要和梁女士守灵,我俩交替守,有时?候她睡着了我一个人睁着眼,就会很怕,老感觉那明?堂里的水缸在动。”

“怕什么?”

顾岐安说,当真是谭主任还?魂的话,你该高兴才对?。

“并不会……”

她下巴垂到他颈边,“因?为据他们说老谭死相很可怖,我想象不到要如何面对?那样可怖的他。”

人形尚且如此,化成鬼了……

不对?。应该说她根本?不信老谭会变作鬼,他该是最最谪仙般的人,哪怕死,也是弃世登仙。

顾岐安却不以为然,“昭昭,你要勇敢面对?亲人的离去?。说白了,我们都是肉.体凡胎,死了也没谁比谁高贵的道理,只?有一抔黄土。

一抔没有温度、没有记忆、没有感情的黄土。”

轮到他也是如是来自洽老爷子的亡故。说再多?恩怨是非,也比不过一句“死了”掷地有声。

人没了就是没了。

这几日属遥遥哭得最凶。小妮子第一次经历死别,哪怕受爷爷不少偏待,但?人当真走了,她总有一股子难以名状的悲戚。

从前总是恶狠狠地发愿,下辈子托生个公?正人家,再不要给他当孙女。事已至此,倒觉得这辈子的亲缘还?没叙够呢。

人真是好奇怪……

顾岐安开解老幺,有什么好奇怪的?这辈子的事续不到下辈子去?,祖孙缘尽了,你给他送终到底,也是我们功德圆满。

像他迎接你的到来,你也该饯别他的往生。

*

半条巷子的脚程,一个没脚一个“瘸腿”,硬是走了半个钟头才归。

归来的时?候,秋妈正坐在小马扎上,细细地缝制孝章。

这些细活她都坚持纯手工,好比坚持守灵到出葬那样。即便没个正经由头与名分,老爷子至死也没来得及许她什么,除了遗嘱上的真金白银,娘姨终究还?是娘姨。

但?她没所谓,本?来也不图那个虚名,“拿我的二十来年去?比他和老夫人那一辈子,不要太可笑。”

她知道,有些人注定无可取代。

该和他死同?椁的,也没可能是她。

蹲在门前刷鞋子的梁昭听到此番,不觉对?号入座,回头,可巧那灵台婆娑的烛光下,那人也在看着她。

顾岐安显然想她先发作,不成想,她只?是淡淡投他一眼,又自顾自忙活了。

……真棘手,有人屈指抓抓蹙紧的眉头。眼尾扫过收纳帛金的匣子,灵光乍现?,就假意?问秋妈,

“昨天有没有个身材中?等、鬓角花白的老太太来送钱?没坐一会儿?就回去?了。”

他这招叫明?知故问,假痴不癫。

秦母昨日前来分明?就是他款待的,念其囊中?悭吝,顾二还?把钱悄悄塞了回去?。

眼下这么问,秋妈不懂了,怎么回事啊,这昨日跟今日不是一个人?

“有的呀,不是你亲自引见的嘛……”

话音甫落,只?听啪地一声,梁昭扔了鞋刷子就走。

顾岐安忙不迭落下茶杯,抬身跟上。

跟到后院天井里,

步子由快到慢到停,

看着梁昭坐到月下井口上,再冲淡不过的素颜,像一笔簪花小楷,挥毫间却宣斥着最最浓郁的情绪。

顾岐安无情洞穿她,“你明?明?就很生气,很在乎,却回回什么都不说。”

“因?为哪怕秋妈也熟谙的道理,活人最不该与死人争。有些人注定无可取代。”

“可你根本?无需取代她,取代任何人。你就是梁昭呀。”

“就好比我不会去?试图类比顾铮,正相反,他算什么东西,连给我提鞋都不配。”

“但?整桩事错不该我开头没和你坦白,而这世上所有事皆环环相扣,破了个窟窿,不及时?修补只?会越扯越大。才叫你误以为我对?秦豫有多?情深不移……”

其实呢,没扔掉前还?以为多?难多?要死要活,当真断舍离下去?,不过如此。

至于陈婳,就更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顾岐安单手抄兜,严正正名,

“她少我十四岁,梁昭,我没有恋.童.癖!”

月影之下,那纤纤之人才肯抬头来看他,“没那么简单,谁不晓得你二公?子还?身后有余,等不开交了,势必要找个门当户对?的女人。”

“就比如,许思邈许小姐。”

有人面上一滞,挤牙腹诽,妈的,顾丁遥个大嘴巴……

梁昭抱臂冷笑,“敢做就别怕人说。”

她穿着件开司米薄衫,帆布鞋没洗好,双脚就单薄地趿在拖鞋里。

顾岐安不假思索走过去?,半蹲,拎起她的脚搭到腿上,拿西装裹住。也不由梁昭缩走,“你再瞎动弹,掉井里有的你哭!”

手指探触到的脚很凉,近乎寒气逼人。某人垂首又抬眸,“对?不起。”这一句为他们有缘无分的孩子,也为她因?此而捱的苦。

“昭昭,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都要说的,没有你我这辈子或许就浑噩过去?了。”

事实是当初看来最荒唐的一纸婚书如今再看最妙旨不过,

假作真时?,就真的成了真。

至于离婚后这几个月,他如她所奚落的,想过开启新生活,留条后手好将来应付家里人。

结果是他每每面对?许小姐,逢场作戏下,心里一息息的鼓动却全是为了梁昭。想她近况如何,工作是否顺遂,餐食是否按时?无虞,

更叫他耿耿于怀且醍醐灌顶的,

是她身边有无新的良人……

这样脑补式的假想敌更能直接警醒他,有多?不甘心,多?如鲠在喉,

多?想她非你不可。

脚连着心缓缓被焐热。眼下梁昭再瞧顾岐安,醉意?至少去?了七成,目光虔诚乃至热烈。

她要说点什么的,却被他抢了先,

“回到我身边,好不好?”

“怎么相信你不是一时?脑热?”

当然不是。他鼻尖够到她眼底,蹭一蹭,乞怜那般。热烫酒气里来尝她圆翘的唇珠,“是假的话,老爷子头一个掀开棺材板不答应。”

作者有话要说:预计五一假期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