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相许

作者:苍梧宾白

卫长宁,中国第五代导演代表人物之一,名字听起来像是入错了行,常被人戏称为国产电影的良心药,放心药。

 谢观此前合作过的白鹭洲导演是第六代里的翘楚,韩柯导演只能算个新人,还没有拿得出手的作品,这两人比卫长宁整整低了一辈,口碑和知名度与卫长宁自然不可同日而语。而且卫导是出了名地会教人,进他的组,哪怕只是演个只有两三镜的小角色,受他指点也能学到许多。

 消息传开后,有人感叹谢观有天赋够努力,也有人羡艳他运气好,少数黑们仍在不屈不挠酸他抱大腿。但不管外界议论如何甚嚣尘上,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个年轻人怕是要脱胎换骨,一飞冲天了。

 身处漩涡中心的当事人却无暇关注这些声音。

 谢观盘腿坐在酒店床上,专心致志地捧着剧本…打呵欠。

 《碧海潮生》定档三月,正在宣传期,谢观要配合剧组,在各大城市进行路演。他离开B市前曾见过卫长宁导演一面。卫导给了他两本剧本,一本是初稿,一本是修订版本,让他自己回去好好琢磨。

 那本薄薄的纸本虽然叫“初稿”其实只是个大略的故事框架,仿佛一个装满灵感与念头的小箱子,鸡零狗碎,不成条理。有些地方甚至显出一种门外汉的拙劣来。

 《隐侠》这个剧本的诞生十分清奇。卫导的一个学生在某高校新闻系任教,开了门名叫“电影艺术赏析”的选修课,一学分,不点名,期末不考试,面向全校学生——简言之,是门不折不扣的水课。

 讲师布置的期末作业是“发挥想象,写一份不少于2000字的创意剧本”在上交的100多篇放飞自我的故事会里,有个探讨“侠义”与“王道”的剧本大纲,令这位老师眼前一亮。本着“奇文共赏”的心态,他把剧本拍下来发到朋友圈,跟自己在业内的一些导演、编剧朋友分享。

 这个剧本恰好被卫长宁导演看中,就是他手中的《隐侠》。

 《隐侠》是个武侠不像武侠,宫斗不像宫斗的故事。讲一个皇子被流放到边陲小城,认识了一堆奇奇怪怪的江湖人,最终又重整兵马杀回皇城,夺得皇位,揭开了一段尘封已久的身世之谜。双男主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谢观年轻,扮演皇子,是明面上的主角,另一位知名男演员冯谦饰演守夜人,则是实质意义上的主角。

 卫导见过谢观,对他的表现大体上很满意,同时也点出了谢观目前的最大问题:他还没有足够的经历和感悟去丰满“皇子”这个角色。

 到故事的最后,皇子变成了皇帝,故友或战死,或飘零天涯,曾经的敌人成了朋友,曾经的心腹成了心腹大患。本该杀死他的人救了他的性命,本该获得封赏的人被他下令诛杀…不再是那个一腔愤恨,莽撞张狂的政治弃子。

 世事磨平了某些不适时宜的棱角,萍水相逢却在他心中种下了新的种子。当他终于登顶至高无上的权位,他变得成熟,而且坚硬。

 谢观所欠缺的,恰恰是这种岁月砥砺后的“成熟坚硬”

 人生经历有限,不是说来就来,所以卫导给了他两本剧本,意在让他感受这个形象如何从最初寥寥几个念头,逐渐丰满,变为成稿剧本中的成熟角色。可惜谢观这块不开化的木头疙瘩对着剧本参了三天的禅,至今还没得到什么顿悟。

 倒是睡过去好几次。

 他捧着剧本,再一次进入了玄妙而朦胧的境界,这时,门外突然响起笃笃两声敲门。谢观猛一激灵,从昏沉睡衣里骤然清醒过来。

 他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凌晨一点半。

 谢观下床,开门,墙角的壁灯散发着柔和晦暗的光线,走廊里空无一人。

 脚下的地毯上躺着一个牛皮纸信封,最普通的那种,但在此时此刻出现,却仿佛某些诡异的征象。

 谢观叹了口气,弯腰拾起信封,回到自己房间。

 他站在玄关撕开封口,从里面倒出几粒干瘪的橘核*,以及一张对折的打印纸,粗黑的一号字杀气腾腾,极富冲击力地跳进他的视线里。

 ——去死吧!

 这是他路演的第四场,也是他收到的第四封恐吓信。之前三封也都是以同样的方式出现在房间门口。里面的内容除了固定不变的,写着“你去死”的白纸,还有不重样的死亡暗示,比如刀片,安眠药,扎着针的小纸人等。

 这回则是几个橘核。

 谢观纳闷地心想:“这是什么意思,诅咒我吃橘子时被橘核卡住?现在橘子都他妈过季了吧?”

 他想了想,把东西原样放回信封里,找了个不透明的袋子装好,塞进行李箱的暗袋里。

 他没有惊动别人,悄无声息地处理好后便洗漱**。刚才看剧本时昏昏欲睡,此时反倒睡不着了。

 大晚上的收到这种东西,谢观虽然不害怕,但难免心里膈应得慌。他不是第一次收到类似的东西,零星一封可以视为恶作剧,可连续剧似的定时定点送信,就是一种赤’裸’裸的威胁和骚扰了。

 会是谁呢?

 他抱着满腹疑虑在床上翻滚到三点,终于被层层上涌的困意打败,皱着眉头睡着了。

 遥远的千里之外,B市。

 霍明钧于睡梦中一脚踩空,心脏倏地抽搐了一下,蓦然惊醒。

 他捂着满腔剧烈紊乱的心跳坐起来,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床头夜光钟闪烁着微弱的荧光,液晶屏上显示现在是北京时间凌晨三点。

 第二天,谢观若无其事地起床准备,连助理黄成都没看出他的异样,见他眼底挂着黑眼圈,还给他准备了眼罩,预备让他在去影院的车上再补一觉。

 谢观受昨晚信件的影响,心里始终绷着一根弦,然而整场演出热烈活泼,并没有发生任何不和谐的异常情况。随着活动结束,谢观悬着的心慢慢落了地,猜想那个躲在暗处的人大概仍在继续观察。

 他到后台化妆间简单卸妆,换了件外衣。黄成在舞台出口的小角门守着,谢观收拾停当,正要离开,下台口处忽然传来咚咚的急促脚步声,一个满脸通红的女孩子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身后背着个乌龟壳一样笨重的大背包。

 “谢观!”

 谢观条件反射地后退一步,与她拉开一米的距离:“请等一下,你不是工作人员,怎么进来的?”

 因为被追过车留下了深重的心理阴影,又是在人少的化妆间里,谢观不敢离这女孩太近,怕沾惹某些说不清的麻烦。

 同在化妆间内的人纷纷看向这里,那女孩子脸烧得更红,激动得难以自抑,成功地把谢观又逼退了一步。

 她仿佛一个被烧干了理智的狂热粉,一边伸手去背包里掏东西,一边结结巴巴地道:“你好,谢观,我…”

 女孩背在身后的手拿出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瓶,三两下拧开盖子。

 就在这个瞬间,她脸上的笑容突然凝固了,五官好像集体移位,扭曲成一张截然不同的面孔,变得痛恨而狰狞。

 她把瓶子里的东西朝谢观泼过去,癫狂地高声尖叫:“你去死吧!”

 谢观长到这么大,经历过那么多事,又接受过武术方面的指导训练,警惕性和敏锐度比常人高出不少,最为直观的表现就是,遇到突如其来的状况时,他比一般人反应更快。

 可坏就坏在了他这动如脱兔的反应速度上。

 那个女孩一拧开瓶盖,谢观脑海里立刻浮起一层淡淡的危机感。泼药泼硫酸,无论在娱乐圈还是社会新闻里都不算鲜见,再加上深更半夜的恐吓信提醒——短短数秒内,他脑海中闪现过无数念头,对面人刚扬起手,谢观的身体本能已经快过有意识的动作,立刻向后疾退了数步。

 可他忘了,他背对的正是上台口,身后空无一物。

 这个影院的舞台建的略高,化妆间也相应被抬高,出口离地面至少三米,靠一条曲折陡峭的楼梯相连。

 透明液体擦着他坠落下去的身影,分毫未沾,全数进贡给了木地板。

 谢观一脚踩空,身体失重,心中顿时“咯噔”一下。

 第一道拐弯,他的头磕到了楼梯台阶,眼前骤然一黑。

 第二道拐弯,急速滚落的身体拍在楼梯扶手上,左肩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传来一阵钻心剧痛。

 谢观有心在落地之前调整一下姿势,以尽量减少损伤。然而他像一个被人折断了手脚的破布娃娃,全身上下没有一个骨节听使唤,只能循着惯性和重力一路滚落,狼狈地仰面摔下了楼梯。

 后脑重重磕在冰凉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眼前晃动的人影,脚步声和尖叫都如潮水一般褪去。谢观的手指无力地蜷缩了一下,似乎是想抓住什么,却只是徒劳地握了满捧空气,最终耗尽力气,缓缓地垂落进肮脏的尘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