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在乱尸中的半面残破的军旗,被突然剧烈的风扯紧了,在西风中猎猎作响地飞舞着。
苏雪回伸出手,从平原深处奔涌袭来的风变得迅疾了许多,冷而干燥,如万马蹦腾而过的铁蹄踏过这片横尸无数的战场,汹涌澎湃地撞开了她的手指。
烈风带来厚重的雪云,如铅白的浪潮般飞速飘过。空气中开始涌现出沉闷的尘土味,甚至将血腥气都压下去了。
她冲着萧怀清的背后小声道。
“要下雪了。”
脚下的大地深处不断传来一阵复一阵越发清晰的战鼓声。感觉竟是越来越近了!
咚。
咚。
咚。
风陡然呼啸起来,越刮越紧,发出响亮的呜咽声。
那大地的震颤几乎顺着她的双腿爬了上来,连带着她的胸腔都开始震动。
苏雪回直觉自己胳膊与后颈上的皮肤都紧张地绷紧了。“这是行军的鼓声。地下是什么东西?”
萧怀清收剑归鞘,他似乎有一霎的惊讶她是怎么听出来的,但这在此刻并不要紧,他迅速道:“魔界在编军,我们走。”
编、编军?苏雪回福至心灵地一低头,看向脚边横七竖八的士兵尸首,方才萧怀清斩杀的那几具鬼东西还躺在那,死都死透了还能站起来偷袭他们,此刻浑浊的视线仍不死心地瞪着他们所在的方向。
她心里浮现出来了个特别糟糕的猜想——这些战死的士兵,该不会就是魔界的壮丁吧!
苏雪回下意识又看向那颗被插在了矛上的人头,这个东西总觉得有些不同寻常,让她非常在意。
此刻看过去差点让苏雪回吓了一跳,那人头不知是带着什么诡异的邪术,一双乌白的眼珠不知何时竟然转了过来,正看着她。
那完全不像是双亡者的眼睛。更像是一颗活人的头被插在了矛上,虹膜上还有反光,它裂开嘴,做了个斗鸡眼,露出一副惨死的表情。
听见萧怀清的话,居于众尸之上的琴微微一笑。
“想走?”
他转着笛子,长风鼓起一袭深色的衣袂与披风,宛如扯起了面统领鬼军的大旗。与他乖张的行为不同,他的视线却是丝毫邪气也不沾的,声音更是爽朗而轻快的当世好少年。
他玩笑着说道:“那我可要伤心了。”
若搁在人世,这种纨绔公子做得最离谱的事估计也就算放歌纵酒、当街打马、为美人一掷千金了。
可是此时他没个正形地坐在众尸脑袋之上,指腹抚过下唇,俨然已是一副让人移不开目光的邪典表率。
苏雪回心里又忍不住咋舌——这修得是仙?真不是鬼吗……
此时她还不知道,自己前半生居于凡世,而如今世间却早已魔道大盛,修仙之路唯有二途,大道便如萧怀清月连城这般动心忍性,正经修炼元神;另一道,则是诛魔、杀鬼、灭世。
吞噬八方邪祟,化作自身修为。
天渊者,便以杀遍天下魔为己任,自是最最精通此道,只是杀得多了,身上便自然染了邪气,凡有夜行客偶然回头,发现天渊门下打着伞笑嘻嘻地站在自己身后,那便是连鬼都要哭的。
于是当那样的视线实打实地落在苏雪回身上时,立即让她背后的皮肤呼啦啦起立了一片。
他又是一笑,直如春水击琴,琳琅有音。款款而言:“大的要走,小的便留下来吧。”
此话一出,四周拱卫着他的天渊众人除了琴身侧的雀儿外,脸上轻缓散漫的神情皆是一敛,露出了狩猎时高度集中的注意力。那一双双眼睛中,像反着光的兽眼,闪现出同一种危险的,专注的光。
琴身侧一个高大俊逸的男子背着手,黑冠下是一双桃花般的眼,他站得离苏雪回最近,目光从她手中的刀滑到了萧怀清身上,柔缓地说:“这么危险的地方,还要带个小的,连我也忍不住心疼萧师弟,虽年少有为,却要日日为贵派殚精竭虑、四处奔波,只是……此地不若其他,你如今人微力薄,不如、便交由我们代劳吧。”
“多虑。这不是你们该动心思的人。”萧怀清似乎决定不再纵容他们的阴阳怪气,他一双清浅的双目微阖,此刻迈开脚步,越呼越烈的长风从他身侧咆哮而过,凌厉的风刃勾起他一袭白衣翻飞如海潮。每一羽衣角,就如一道锋利的剑。
每当他半阖着眼,没有看向任何人时,整张脸便在那如剑般凉而锋利的眉下带上了睥睨的凌厉。
犹如一只白鹤迎风而上,毫不优美,但胜在直奔主题。决心要一剑打爆谁的脑袋。
那满肩漆黑柔顺如缎面的长发此刻尽数被卷入风中,如漆黑的青鸟绕着他周身飞舞,缭乱摇曳的发丝贴上那张鼻梁高挺,肌肤如瓷的脸,显得那副面容犹如雪中莲、潭中花。
虽然此人生得清俊无双,嘴唇润而不薄,目如秋水,身如长剑,却是当不上一句温润如玉的,因他的唇角从来不带笑,上翘的眼角亦是无情。
美则美矣,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所以其他人的视线少有能停在他脸上的,便连看多几眼,都觉得自己会被此人冻伤。
美中带煞,没有一丝一毫的烟火之气,更不讲一毫一厘的人情世故。
他抿着唇,唯剩一抹眼角勾人心魄地微翘着。
如果要求饶的话,此刻看来绝对已是晚了。
琴像少女般托着下巴,“哇——”地脱口朝左右道:“这萧哥哥总是这般不近人情,真是忍不住让人想看看,其折腰的样子啊……”
他冲着远处的苏雪回挑了挑眉,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劲头鼓掌叫好道:“哥哥看好你哦。”
苏雪回没料到萧怀清突然迎面就朝着这群人走了过去,她听着琴莫名其妙的话,此时也看不见萧怀清的表情,抬脚就要跟过去。
咚!
大地震颤,她一个没站稳,战鼓声越来越急,地面似要裂开!苏雪回稳住身形,正要疾步追上萧怀清,方才发话的那男子却突然出现在了她面前,伸手将她微微一挡,“姑娘在此留步,可不要伤着了。”
咚!
苏雪回低头一看那截手臂。精瘦有力。再去看他腰间。没有剑?
咚!
她迅速看向那男人的脸。徒手杀人?
男子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垂下了柔和的视线,他的睫毛生得反常的长而黑,反而让人觉得是用什么血液滋养着长起来似的。
苏雪回冷冷地错开了与他的对视,再度看向了他拦在自己身前的手上。黑色的皮革包裹着他整只手。
难道方才自己想错了,并非手套,而是拳套?
她内心迅速推演起来。此时手中是长刀,挥起来大开大合,且自己多日水米未进,只要有一瞬气力不足,便会被寻着破绽。几乎是印证着她的直觉,脑海里的推演中不论她是走哪一路,都免不了最后被此人一掌打飞出去的结局。
——“如若没有胜算,便不要动手。”
苏雪回一愣,双手霎时有些发抖。万万没有想到那人的话音居然会在此刻再度浮现了出来。它没有出现在她被大军围困之时,没有出现在她饿得濒死之时,却独独在此刻浮现了起来。那遥远的嗓音响起,竟然就像立在她身边一样。
碧游宫中温柔的日光下,她迈着短腿小跑着跟在那人身后,不甚赞同地追问道:“那如果永远都没有胜算,便永远都不动手吗?”
那日的阳光铺天盖地,几乎连人都要撞倒了,这样的轰轰烈烈却仍然照不亮澹雅身上那重重玄色的华美的袍。他在日光下回眸,难得有心情地教了她几句:“你需得等待时机,即使有些时机,会等上一辈子。”
某种久远的心痛袭来,一时间让她几乎有些握不住刀。那人似乎仍像往常一般,立于她身边,将她的发丝捋至耳后,在苏雪回耳边悄悄地说——“瞧,你又乱来了。左清秋不该动的,怎的你年纪轻轻,却总是在赌?”
“这次,你又将自己卖给了谁?”
苏雪回知道再让这回忆泛滥下去便要更加无法全身而退了,当机立断地斩断了思绪抬起了眼。
萧怀清此时已走进了这一群浑身散发着危险气息、兴奋无比、蠢蠢欲动的豺狼中央,高低错落站着的天渊众人骚动起来,脸上皆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味。
“哟,没想到天婵第一的冷美人竟如此热情。”
这般不要命的轻薄听得苏雪回都目瞪口呆了。萧怀清这次说不定真的会生气。只是,他这是要以一敌……一二三四五六?苏雪回默默算道:我旁边这个上吗?不上?身侧的男人还在看她,他应是个拳师,说话却总是如春风化雨般柔和,“这地方的残兵带着魔气与尸气,姑娘若拿久了,可是会对身子不好的。”
没想到。跨入修仙之路的第一脚竟然是打群架!
苏雪回内心被一些奇怪而不合时宜的激情澎湃占据了,她从小谋略与思虑皆是下品,每每能被夫子问得哑口无言。方才还被脑海中的人数落了番冲动无谋,此刻一想到能打架,心情瞬间又明媚了起来。
她看着萧怀清如要割裂长风一般的身影,目不转睛地对身边的人说:“谢了,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贴心的让别人放下武器的理由呢。浑然天成,不战而屈人之兵,受教了。”
一步之距外传来男子短促的一声忍俊不禁。
“姑娘说笑了,你拿着刀与不拿刀,于我其实并没有什么分别。”
苏雪回终于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身侧的男子如春风般和煦,束发的黑冠从他温润如玉的两颊落下来两条垂缨。端得像个闲散王爷。
她想到自己,突然觉得这人也许真是个王爷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