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的时候我躺在二层的病房里,浑身僵硬得仿佛一百年没有移动过一样,四肢和躯干被束缚带死死压在床铺上,头顶刺眼的白炽灯让我忍不住眯起眼,好一会才渐渐适应。
我努力偏了偏头,看到对面床上同样被捆得严严实实的室友,叶昭还没醒,浓密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我敢肯定那群狗杂种一定给他用了足以放倒一头牛的的镇定剂。
是我害了他,想到这一点我顿时无比沮丧——如果我能克服心理障碍,把那该死的土豆吃下去,说不定我们这会已经离开霍德尔,啤酒炸鸡,逍遥快活了。
吱呀一声房门被轻轻推开,有人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我转了转眼珠,看到阮小水冲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做贼似的指指门外。
透过门缝能看到外面站着几个穿白大褂的男人,然后卡尔那跟霍比特人一样嘶哑的嗓音响起了:“哦,上帝,这些来自地狱的恶魔就应该让他们从哪儿来滚哪去!霍德尔是给误入歧途的人改过自新的忏悔室,不是随随便便的收容所!”
“卡尔,说什么呢?他们只是病人。”教养良好的温和声音属于院长大人。
“尊敬的霍德尔先生,看看你可怜的医生,他的一只眼睛快被那个吃不了土豆的黄种人弄瞎了!
他们不仅是恶魔,还是诈骗犯,我们以前都被那小子温顺的外表欺骗了,可怜的伍德,脖子上被咬了个大洞,差点伤到颈动脉,他一定是来自古老东方的吸血鬼,简直太可怕了,还有查尔斯,脑袋上也结结实实挨了一下,这样危险的病人应该被送往B区,由几十个护工看守起来。”
卡尔痛哭流涕地向院长诉说着我的恶状,我觉得自己此刻要是能动,必须冲过去再朝他吐口唾沫,这回不是吐裤腿上了,一定要吐脸上!
“卡,卡尔医生,如果您无法再继续替白天治疗的话,我,我愿意成为他的主治医生。”说话的人不论是语气还是声音都像极了受惊的鼹鼠。
我知道他是谁——李莫东,那个前一刻我还觉得人家适合回乡下买几头小猪养养的华人医生,我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违和却无法言明。
李莫东见院长没说话,不由得忐忑起来,也不知是谁给他的勇气,抬起一直低垂的头颅,直视卡尔那张姹紫嫣红的肿脸,话语间带上了些许指责的意味:“白天只是受到了惊吓,卡尔医生你明知道他不能吃土豆,你还刺激他,这是对病人的不负责。”
“是他自己说病好了,要出院,我才让乔治拿了碗土豆过来,我又没逼他。”卡尔急得直跳脚。
“精神病的话你也信?!”
李莫东说得有理有据无法反驳。
“好了,白天以往一直都表现得十分温顺,而且他身体也不算健壮,B区那边居住环境相对差一些,冒然将他送过去的话恐怕吃不消,既然李医生愿意接手他的话,那么我就把他交给你了,卡尔也能轻松些。”
霍德尔院长很快敲定了我的去留问题。
“那他要是以后还这样忽然发作起来,攻击别人怎么办?”卡尔显然不愿意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放过我。
“我愿意一力承担。”李莫东拍拍干瘦的小胸脯替我作保。
“李医生,你恐怕承担不起。”
这位老派绅士丢下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很快拄着手杖离开了,卡尔冷冷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跟在后面,似乎还想再给我上点眼药。
然后李莫东就推门进来了。
阮小水笑嘻嘻地替他搬了张凳子过来,经过刚刚门外的对话他对这位传闻中容易紧张的李医生很有好感。
“白天,我听说了你们的事,我手里也有个病人,叫沈阔,他今天一早就找上我说自己已经好了,想提前出院,虽然我不知道你们几个为什么不约而同地想尽快离开这儿,不过我可以帮你们,因为我也想早点走人,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李莫东微笑着看向我,语气中充满亲和力和安抚的意味,大概任何精神病人在这样的情况下都会向对方敞开心扉吧,我以前怎么会觉得这丫不适合做医生呢?
明明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了!
“你帮我看看叶昭吧,他还没醒,我有些担心。”我没接他的话茬,一双眼睛牢牢黏在室友的身上。
李医生愣了一下,很快笑道:“估计是镇定剂强度太大,卡尔那家伙手下一点轻重也没有。”
“不过白天,有件事我可得跟你讲清楚了,以后再不能像刚刚那样打人了,我可是替你作保了的。”李莫东像模像样地检查了叶昭的五感和肢体反应,嘴里半开玩笑道。
“行。”我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了。
叶昭没多久就醒了,在李莫东的授意下,来了两个护工替我们松绑。
下午的例行劳动是采摘A区东面种植园里的大马士革玫瑰,这个时节只要有水的地方,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青蛙和蟾蜍,简直让人无处下脚。
我和叶昭穿着疯人院统一派发的条纹衫,腰上挂着布口袋,小心地避开这些小东西,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摘着花蕾,阮小水愁眉苦脸地跟在后头——只要一涉及到口袋的问题,他总是很难受。
说是劳动,其实只是变相放风罢了,顺便增加点产出,每到这个时候我都特别珍惜,虽然不远处总有三三两两的护工聚在一起唠嗑监视,却比成天待在室内要好得多,我觉得我骨子里是极度渴望自由的。
现在有了逃离疯人院的想法,这个户外活动的时间更显弥足珍贵,我们计划让阮小水以想要更多的口袋为理由,去干扰那些护工的视线,我和叶昭则趁机打探一下周围的环境,以便制定逃跑路线。
阮小水那边很顺利,我们这儿却一无所获。
疯人院的围墙很高很光滑,把A,B两个区域囊括其中,更让人绝望的是,这些围墙上面还布了电网,搞得跟奥斯维辛集中营似的。
整个疯人院只在南面设了出入口,平时有六个黑人壮汉把守,想要无声无息地突围基本不可能。
这一认知并没有让我太过失望,毕竟这才第一天,我坚信我们一定能够逃出去。
傍晚五点,李莫东拿了几粒氯丙嗪过来,我当然不会吃这玩意儿,没病也给吃出病来,我还是像以往一样趁人不注意偷偷丢到床底下了。
李莫东离开的时候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不过我敢肯定他注意到我的小动作了,我揉了揉眼睛假装没看到。
然而仿佛从这一天开始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当病房墙壁上那个圆形的电子钟时针指向晚上九点的时候,当所有的病人像往常一样被强制带回病房的时候,当疯人院内的吊灯大灯全部熄灭的时候,变故发生了。
先是不知从哪里传来有人哼唱哀乐的声音,远远的,轻轻的,然后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唱得人内心又悲伤又凄凉。
我当时躺在床上,正打算睡觉前跟叶昭再商量一下出逃的事,听到这歌声顿时整个人都清醒了,坐起身与他对视一眼。
“天哥,天哥,你在里面吗?”房门被拍得砰砰作响,外面传来阮小水焦急的声音,似乎快哭了。
我看了眼叶昭,后者点点头,过去开门,然后我俩都愣住了。
门不是原来的那扇了。
为了让病人们住得舒心,益于康复,霍德尔疯人院所有病房的装修都是统一的清新田园风,门也是那种乳白色的木质双开门。
而此时叶昭手底下的那扇门冰冷,坚硬,散发着铁锈的气息——这是扇已经生锈了的铁门。
作者有话要说:发昨天那一章的时候其实我挺忐忑,担心小天使们会吃不下这种文风,但我真的又很想写,而且第一人称的话我自己写起来特别有代入感,做个想象中的精神病还挺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