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

作者:星炀

他觉察到我的凝视,跟着望去。“雾起得越来越早了。”掉转回头时,衰败的“烟花之地”已经近在眼前。从三楼的阳台只看到一片枯黄,走近来才发现,传说中的“魔鬼花带”

 竟庞然得让人震撼。齐人高的藤蔓纠结成一道又宽又长的樊篱,绵延深长,即使没有噬人的植物也会是条不可跨越的鸿壑。

 面对这曾经凶险无比的死亡之花,我有些胆怯,他却笑着拉我靠得更近些。“怕什么?死的死,睡的睡,你想找它咬你一口它也未必有空理你呢。”

 “来。”他让我把头凑得快要贴上最外层的藤枝,从缝隙间望去,里面更是盘根错节缠绕不清。虽然大多枝叶都已经枯萎,还仍死死盘缠成无数细碎的网,早已分不清任何一根藤蔓的出处。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到死都要在一起。”本只是心里想到的,竟不自觉地脱口而出。他浑身一震,转头望我。

 “非,你…”我赶紧轻松地一笑:“干什么?说说而已嘛。你紧张什么?”他端详了我一会,复又笑起来:“看你那么俊,多看了几眼嘛,你紧张什么?”

 我的脸不由一红,他转回藤蔓堆里,指着某处:“看,那引絮根下面的那株就是酃昀草。有点小,要仔细看才看得到。”

 我赶紧聚精会神,极认真地观察方才恍然大悟地叫:“哦,原来那就是酃昀草,名不虚传,名不虚传──杜先生,你说的引絮根在哪里?”

 他气得笑出来,死拍了一下我的脑袋:“没看到就没看到,装什么恍然大悟?”“我又不是神仙,你随便就那么一指,看得出来才有鬼!看你那么认真,好心配合一下而已嘛。”打得人家好痛!“好好好,又是我不对。”

 他揉揉我的受创处,再仔细指一遍“顺着我的手指看,那根唯一有些红色的,看到没?那是引絮根,在它下面,有些绿色的草,是酃昀草。”这回总算看到了。在一堆深浅不一的褐黄间,特殊的颜色是比较显眼。

 会吃人的草吗?除了颜色也没什么特别吧?“本来在酃昀草附近还有一些蓝色小花的,那是管幽薜。不像引絮根和酃昀草的关系,它不依附它们生存,但一定会长在它们旁边。

 我刚来的时候还有很多,湛蓝的一片美丽极了。现在引絮根都死得差不多了,管幽薜也都绝迹了。”他有些惋惜。

 “它也吃人吗?”我傻傻地问。“不,它救人。和其它草药搭配起来,是活血通脉舒经活络的圣药,能恢复肌肉弹性,保持肌体活力。很多所谓永保青春的秘方中,它是主药。”他幽幽地笑一下,有些自嘲“我也是靠它才撑到现在的。”

 我怔怔地看着他的无奈,心凉了一大半。那么,已经消失了的管幽薜意味着什么?怔忡间,他又拉着我延花带边缘走,停在一个明显被割开的缺口处。

 “过去采集管幽薜,为免伤害,都是硬生生在边上开个口子,然后把机器放进去。引絮根对死物没反应,也不会阻碍。而且每半年采一次,过两个月这种缺口就会自动长合,它们的自愈能力是很强的。可是,这是半年前砍开的,我来看了很多次,它恢复得非常缓慢,甚至已经停止。

 连它们也经不住了…即使还会有无数鲜花开放,但‘烟花之地’已经死了。”他那个“死”字打在我的心头,整颗心像是被捏成极小的一团,连呼吸也变得困难。他是在说“烟花之地”还是在说自己?我们站在这片灰败面前,似乎可以穿越时间看见曾盛极一时连说起也让人胆战心惊的繁盛,无语。宛如凭悼。心事重重的回程中,林间的浓雾已飞越高墙,渐渐在“迷雾森林”中扩散。再过几个小时整幢房子都会被浸在迷蒙的雾气中,朦胧地幻化成缥缈的仙境。或是蒸笼里的包子。我们依然不急不缓地走着,雾气轻浮过我们,似有若无地在我们之间飘荡。

 像不可名状的魔法把人和物都变得虚幻。我死死地拉着他的手,紧得连我自己也觉得疼痛,可他却什么也没说。我深吸一口气,清冷的雾气似乎从鼻子钻了进来,在身体里游走。“你当时都在想什么?”几乎无意识地开口。

 “呃?”“在地板上躺了一夜,也不叫人…如果小葭不去找你,你早就完蛋了!你当时那颗猪脑袋都在想什么?”

 “想什么?”他竟还敢轻笑,想了一下说“…很多啊。想我这个笨蛋,连洗个澡都要摔倒,连摔倒都没有力气爬起来,难怪非也不要我了,我根本就是什么也做不了的蠢家伙…想非不要我了,以后我要怎么过下去呢?想再也看不到他,听不到,感觉不到…我还这么痛苦地活着做什么?叫人的铃就在手边,可我却按不下去。

 地板凉凉的,躺在上面只觉得好舒服。心想这样睡下去吧,反正怎样都已经不重要了…心里空荡荡的,耳朵里却一直有很多声音来来去去──你第一次跟我说话,第一次说‘我爱你’,说我们永远在一起,说决不离开你就在这里,还有,分手…”

 他停下来,面对我,清亮的眼睛在轻丝白雾中绽放出柔和的光,甚至有些悲戚。他注视着我的眼睛,慢慢地说:“不停地在想,我是那样的人吗?非所指责的不光明的人?也许事实就是如此吧。

 否则为什么被骂成那样,却找不到理由恨你?努力了很久,却连怪你也做不到…想到最后,越来越觉得我真是个差劲的人,差劲到连自己也厌弃起来…当所有的感觉都归结成麻木,反而轻松了,也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被他看得难堪地把头撇到一边,真正差劲的人是我吧?什么事都弄得一团乱,还自以为这样才最好。

 应该找个地洞钻下去这辈子都不要再出来。他猛地把我扯到他的怀里,在我耳边轻轻地叹息:“非,不要讨厌我。”

 我不禁微微地颤抖,他在惩罚我,是的,一定是。他明明什么都知道。上帝也在罚,因为我的自以为是,所以到现在还在折磨我。

 我最想说的话,他总是先我一步。不要离开。不要后悔。不要放弃。现在,不要讨厌。杜逡语是个天使,带着一身纯然的白,完全地奉献,救赎我这个丑恶的灵魂。他是我的,天使。让我无法直视那似乎能宽恕所有的圣洁的光。我侧头找到他的唇,虔诚地吻下去。代替我的回答。

 泪水静静地滑过颊边,混落我们胶缠的唇瓣。咸涩的滋味从舌尖化开,诉说我的懊悔和乞求。不要讨厌我。轻稠的雾气在身边缭绕,苍茫中,仿佛天地间只有我们。

 这一刻,我哭喊着向诸神祷告──不要永生,不要救赎!只要这样,让我们成为永恒!***从“烟花之地”

 回来,逡语又发起了低烧。赵医生来看了,却只打了一针,开了些简单的药,其他的,什么也没说。我跟在他身后关门,门合上的一刻,听见他对管家低低地叹了口气:“…希望老师还赶得及,否则怕是…”

 我惶恐地赶紧把门关紧“砰”的一声,似乎可以把那个“怕是…”也关在外面。幽暗的房间里,用了药的他沉沉地睡着,苍白剔透的肌肤衬着暗蓝的床单,连红唇也失去了血色,细薄干涩,像一尾搁浅在沙滩上的小鱼。

 窗外已浮起了浓浓的雾气,我走到窗边,清冷的月色映照下,白日里广袤的森林像一片烟雾蒸腾的海洋,一眼望去,黑暗死沉,无边无延没有尽头,惟有直达天际的地方才有一线人气的浅白光亮,那是森林外的高速公路上繁忙闪烁的车灯。像隔海相望的陆地。肃杀的寒风卷过林梢,带起一阵又一阵波涛拍岸的喧响。

 刹那间,我忽然有些明白。十年。这十年间有多少个夜晚他像这样眺望迷茫的窗外,听着北风呼啸山林沙沙,幻想自己身处渺无人烟的塞外小岛?孤冷。寂寥。不知海的那边是怎样,不知还有没有机会踏出这片风涛林海。杜逡语的塔里岛。迷雾森林。坐回他的床边,凝视着那美玉无暇的脸庞,忽急忽缓的呼吸显示出他不安稳的眠梦。

 头上冒出了细细的汗珠,浅浅地覆盖着光洁的额头,在灯光下反射出恼人的微光。像是沾染圣洁的秽物。我赶紧拿毛巾小心地擦了,他忽然一声低呼,睁开眼睛。

 迷离的眼眸似乎还沉浸在噩梦中,好一会才看清眼前。“非?”“你出了很多汗,我帮你擦干净。”我柔声地说,抚着他的颊。“怎么?做噩梦?”“嗯。”他点头,清澈的眼光中流露出安心和依赖。

 “要不要喝水?”他又摇摇头:“你在这里?”“嗯。我一直都在。”把他一绺汗湿的发撇到耳后,我握上他伸出来的手“睡吧,我不走,在这里陪你。”

 他微微地笑了,拉着我的手,安心地闭上眼睛。那稚气未脱的样子让我想起,他其实也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孩子。哦,不,快十九了。***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为他过生日。时间上没晚,人物也只我们。他显得很兴奋。一大早就来催我起床。私底下我曾为需要准备什么请教过目睹他过了数个生日的总管大人,可是那位威严不下杜老爷的先生只面无表情地答了一句:“您只需准备好自己,曹先生。”

 我大窘,急急告退。其实也许他并没有别的意思,是我自己脑筋不正。也是,这里应有尽有,见惯场面的佣人们安排生日宴比我更在行。我的确只需管好自己。又听说他往年生日都有父母兄弟和小葭在堂,无论大家多忙,这一天也一定会备齐礼物到场。

 那么今年,应该不会例外。但我有计划,如果来得太早恐怕要害他们扑空。跟总管说了一声,我们要出行。他也没有阻拦,反倒友情提供汽车一辆。十分意外。当然以杜家的势力,私奔实在是个太笨的主意,况且还有逡语的病拖扯,他也相信我们只是去去就回来。

 火红的法拉利平稳地飞奔在林道上,如一道燃过林间的火焰。逡语得知我会开车,而且还不错,有些惊讶。过去出门看我挤地铁的高超技巧,他早已相信我是不需要私车的高人。

 而其实以我这样的风月场所的高级从业人员,没有十八般武艺傍身,于婉如哪敢让我独当一面当伴游?如果她看到我带着全身夏奈尔行头的贵妇去挤沙丁鱼罐头,是要疯掉的。其实更惊讶的人是我。我原以为冷冰冰的管家大人就算要借车与我,也不过是佣人们出去购物的微型车,谁知,他竟大手笔地指着这辆名贵得我连看都要小心翼翼的跑车说:“小少爷出门,不能随便。”

 是是是,是我低估了身边这位常常被我叫做“笨蛋”的杜逡语的身份。杜家的人出门,法拉利是起码的级别吧?心里有点不平衡,不过随便啦,又不是去参加奥斯卡颁奖。

 “我们去哪里?”十九岁的寿星大半年来好不容易出门一次,在旁边的座位上坐得极不安稳,兴奋地扭来扭去。

 “去‘幻想国度’吧?不不,去‘樱花城堡’,不,还是去迪尼斯乐园…”“杜少爷,你到底要去哪儿?”他再这样往我身上贴,我看我干脆把车往森林的哪条小路上一靠,哪都不要去做点有意义的事先好了。

 “不知道。”他有点沮丧地说“这些地方我都只是听大哥二哥说过,不知道哪里比较好玩。你说吧。”他很大方地把决定权丢给我,我不禁失笑:“我每天考虑下一顿吃什么都来不及了,哪来的闲空去游乐园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