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璇玑,唯有一轮孤月,似兜头泼下来的凉霜,冰冻了这原该风花雪月的夜。昏暗的周遭清荷微香,亭内灯花旋落,静渡良宵。
正值个各含微妙的功夫,但见芷秋背月而来,盈盈立一抹银红,满搦纤腰,入得亭台。
撞见这一场机锋流转的沉默后,她只千娇百媚地障袂一笑,“哟,各位公子老爷,猛地这样恭肃,难不成是迎我的芳架?我又不是什么王孙公主,当不起的呀,快免礼了吧!”
此言一出,各方前仰后合地笑开,“要死要死、你这张嘴!”
“你还敢比王孙贵女,你可要点脸子啊?!”
“祝大人,快撕她的嘴!要笑得人肚子疼!”
众男拍案捶胸,如此便于一副莺唇簧舌同玲珑心窍间化解了尴尬。芷秋的笑眼睃遍众人,自然也望见了陆瞻一缕极淡的笑意,如过境春风。
欢声笑语里,祝斗真拔座起来,喂一樽酒到她唇边,说是喂,实则是灌,“你这丫头,躲酒躲到哪里去?这会才回来,快快快、吃了这一杯!”
她就着他的手引项吃完那一杯,拈帕将唇角水渍蘸干,姿姿媚媚,巧笑嫣然,“你当我不知道?你就是寻着缘由灌我的酒麽,你仔细些,我吃醉了,偏闹你!”
那脂粉匀净的面庞,娇而不媚,媚而不俗,笑得恰到好处的美艳,被忧邑的西府海棠点缀出零星一点悲凉,就那么一点点,迷过众人的眼,却逃不过陆瞻绝世清明的瞳。
这一夜,芷秋并未唱,满场多得是歌喉清丽的倌人,她便能躲则躲了。翠娘白抱琵琶,连裹布亦未曾揭开,原封抱到车前。
宽敞的长巷满是宝马香车,嘎吱嘎吱的车辙徐徐响起,滚动着芷秋满面疲惫。正欲合睫假寐,倏闻外头响彻一声,带着醉意,“陆瞻,我乘你的车!”
蓦然,“陆瞻”二字便如滚滚红尘里投入的一枚玉石,溅起了芷秋满心的水花。她几乎跃身起,打着织金锦的帘子趴在车窗上去寻,终于在一堆相礼相笑的男人里找到了他。
他在那轮浄泚温柔的明月下,一如许多许多年前,那位葱蒨翩然的少年。他曾笑得如疏竹翠叶那样风雅从容,对她说,“你要活、活着才有盼头。”
她曾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躺在一个又一个男人的身边怀疑着他的话。直至此刻,方信了他。
在渐行渐远的长巷中,芷秋沉默无言地笑了。那笑容再没有卖力与刻意,却实在有些莫名其妙,令桃良乍疑,跟着够了脑袋往外望,“姑娘,你看见什么了?”
她温柔侧目,放下了帘子,重新陷入黑暗里,“没什么,有雀儿在打架。”
“又哄我,”桃良哼着气,咋咋呼呼地驳她,“大夜里的,从哪里来的雀儿嘛?”
芳姑怀抱着妆匣,将她嗔一眼,“你这小丫头,一离了席便唧唧咋咋地吵人,快让姑娘歇一会吧,闹了这一日了还要听你聒噪。”
那翠娘亦附和,“可是哩,稍静一静,这会子八成孟公子已在屋里等着了,且给姑娘留些心神应付他吧。”
而芷秋只是岑寂,沉默如蜿蜒流水,淌过了寂静的夜,润了干涸的梦田,抽出两片署名“陆瞻”的芽穗。
轻月夜,长巷的出口,分作两头,陆瞻的马车驶向另一端。他自到苏州,并不住织造局,另在花枝街东柳巷设一处别院,提名“浅园”。
浅园倒并不浅,九曲长桥,百转游廊,涉清池,越兰圃,嗅春草腥香,目及处的幽黑中,隐约青瓦错落,白墙参差,台榭楼阁,再点以各色梅花砖细空窗、破月花墙洞窗、冰纹漏窗、各色半窗及风窗……
陆瞻素辉一样冰而冷的白影由这户花墙洞掠出,复转入下一条游廊。半步前由一小火者①秉一盏彩绘绢丝灯相引,那火者只做寻常打扮,罩一件葡萄连枝纹的青灰浮光锦直裰。
牵灯回首间,黝黑的年轻面庞殷切笑着,嗓音透着股子扭扭捏捏的尖细,“干爹,今儿您前脚出去,后脚那祝大人府上的管家就来了,捧来这园子的房契地契,连带着好些金银玉器,干爹不在,儿子便擅自收下了。”
廊下一串宫灯晃晃悠悠,将陆瞻的影扑朔东西。夜风卷起他的衣袂,使之有一种迷离的阴气,诡魅而隽逸。
他吊起一侧眉梢,睇住少年柔美讨巧的笑,“是单给我送了、还是沈从之那边儿也送了过去?”
“自然是沈大人也送了,干爹仔细台阶,”少年将灯盏放低半尺,哈腰照着几级石磴,“沈大人是阁老的亲儿子,没道理巴结咱们不巴结他。”
春至半,仍是幽兰生露,不免有些凉噤噤的寒意,少年只罩了单袍,偶然打一个摆子。却看陆瞻,罩着月白纱袍,里子不过是素白轻绡,却不惧冷,笑容堪比此夜深凉,“这个祝斗真,还真够圆滑,谁都不得罪。”
月儿随二人游移,半隐半显着少年铜色的面颊,加之他半柔的嗓音,说不出的吊诡,“他倒是也敢得罪啊,沈从之是阁老的儿子,干爹可也是老祖宗的干儿子,阁老虽在朝中举足轻重,咱们老祖宗在宫里也是说一不二,谁都能掐了他的前程。我先听见张达源回来说,他为了长洲县赈灾一事,还要将他女儿许给干爹?他倒也机灵,晓得干爹派了这提督织造太监,有直奏地方官员之权,便连自个儿亲女儿都豁得出去。”
他自闷笑,倏闻身后寂静,心便乍起不妙,慌旋身挑着灯笼伏跪至地,将额贴到粗墁青砖上,“干爹、儿子知错!儿子说错话儿、请干爹责罚!”
头顶的明月罩住陆瞻捏袖负手,颇有些读书人的文雅,只是清淡的笑意却如周遭黑暗里蛰伏的兽,随刻要扑将出来撕碎眼下的少年,“你说错什么了?”
“干爹、儿子是无心的!”少年将头颅频频提起砸下,哆哆地磕响了寂静的夜,“儿子没别的意思,不过是听说干爹没许他媒妁之约三书六礼,他却为了巴结干爹,宁愿将其女儿苟合予干爹,实在有丧颜面!”
少年铜色的面颊逐渐透出一丝苍白,令陆瞻痛快地舒展眉峰,“你怕什么?阿则,你跟了我这两年,我何曾动过你?快起来快起来……”
言着,他躬下身子,背脊拉成一条薄而利的刀刃,又迅速收鞘,搀起了他,颇具慈爱地弹一弹他的肩头,“别怕,我又不杀你。你说的是实话儿,咱们是无根之人,任哪个女人嫁给咱们的确都是毁了终身。”
这少年原叫黎阿则,瞧模样不比陆瞻小多少,实则也不过矮二三岁,因其净身时还年幼,以至如今十九仍是喉结较小,嗓音细柔。这种细腻与陆瞻不同,倘若他像未开刃的短刀,那么陆瞻则是血染尖锋的匕首。
在其略微深陷的眼窝下,黎阿则只得臣服在冷锥一样迫人的阴鸷里,或者是敬畏。
他细碎地颤抖着,几番陈情,“干爹,是儿子嘴贱,干爹玉树临风潘安之貌,哪个女人跟了您,是她的福气!”
陆瞻凝视他颤抖的面颊片刻,总算渐转为舒心一笑,“成了,少拍马屁,回去把你那张脸好好儿打盆水洗干净,涂的什么玩意儿,这么黑?”
好在黎阿则老早便习惯了他的阴晴不定,立时化作羞惭一笑,抬了手背蹭一蹭下颌,“是找人现调的水粉,涂了显得脸黑一些。干爹,苏州府不比京城里头,这里的人没见过多少内侍官,我想……”
“你想涂糙了脸,别人就只当你是个正常男人了?”陆瞻拔靴朝前,黎阿则挑灯紧跟上,听见他状若无悲无喜的声音,如一只鵷鸟坠落的暗哑嘶鸣,寂寂长长,割断了希望,“阉人就是阉人,再怎么装,都不是整个儿的男人。”
迢递的风将他的声音送至四面八方,仿佛昭告天下的圣旨,递嬗昭告诸芳群花、蕙草红杉、以及黎阿则。最主要的是昭告他自己整副心肺,在每一天、每一遍,如凌迟的剔刀,残忍地割着自己的血肉。
在长达四年的重刑时光内,当“假如当初”、“或许当初”、“如果当初”这些残念冒出来时,他就会如同此刻,通过别人的语言、或自个儿的口剜掉它们、犹似厂房的弯刀割断了他的根脉一样,割断这些梦幻泡影。
他以为它们已经像他的根脉一样彻底死在了那座红墙绿瓦的巍峨皇城,可不幸的是,今夜,当他在春的彼岸望见芷秋,她红馥馥的唇似一颗旖旎的樱桃,被一个极其寻常的中年男人摘获在口中,这些念想便再度死灰复燃了——
假如当初,他的十八岁可以放肆生长……
他随手一挥,掐断了一枝夹竹桃,指端碾碎了粉瓣,抛洒入夜,“阿则,你寻个由头,将这园子里原有的主事都打发了,换上咱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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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火者:宦官、受阉仆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