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宦

作者:再枯荣

空翠无云的碧空上,悬着一顶金乌艳阳,罩着这花海艳国,媚骨诸芳。水晶帘流淌着五光十色的春,金银器皿溢着冰冷的微笑,似姑娘们将落未落的唇角,是一堆脂粉骷髅。

婉情的泪纷飞在芷秋的裙角,却只换来她一抹无济于事的轻笑,“婉情,你叫婉情是吧?我告诉你,人间处处是地狱,你逃不出去。”

话音甫落,便如那扬起的刀尖,又似最恶毒的诅咒,令那双泪眼渐渐凝结出不甘的恚怨。她几乎咬牙切齿地由发白的唇间磨出一句,“我不甘心!”

“你不甘心就将鞭子挨了吧,”袁四娘在宝榻之上,拈着绣绢拂了衣裙,“我晓得你怕疼,可你也替我想想呀,我花了一二千银子买的你,你实在要走,也叫我看看你的决心是不是?我既为你开了先例,却不能叫人以为我袁四娘好欺负,明日这个来求,后日那个来求,我白花花的银子全打了水漂,还叫我活不活了啊?”

黄澄澄的阳光罩着婉情之面,折出道道交错泪痕,几如人世万千阡陌,未知何处是家乡。她茫然无措地回望袁四娘,怔忪一瞬,匐跪上前哀哀切切,“我晓得妈妈好心,只求妈妈好人做到底,那鞭子实在太疼了呀,我熬不住、我熬不住啊!”

袁四娘噗嗤笑出声,将腰板笑得前仰后合,“熬不住麽就踏踏实实地呆着,我袁四娘不过是个老鸨子,虽谈不上什么好人,却也不是那起黑心肠的,你老实点了大蜡烛迎客,往后自然有的是锦衣玉食的好日子过。”

“妈妈、”婉情恍然记起什么,忙扒了袁四娘的腿乞求,“妈妈,我有个未婚夫,是吴江县知县家的三公子,我父亲将我自小指婚给他,求妈妈许我写封信给他家,叫他来赎我,他必定是愿意的!”

一片喧哗中,四娘睨她良久,方吭哧吭哧地笑起来,“成吧,横竖别让我亏银子就是了,你与他说清楚,多的麽我也不要,就要个整数,三千两。这不是我坑他,你自己也给我算算呀,我从昆山把你接了来,一路打点牢里的人,又供你吃喝这些日,不算要你高价吧?”

“不算不算!”婉情捏着袖,左右揩去眼泪,只觉由地狱重到了人间,豁然兜转来一个大大的希望,“妈妈放心,我这就写信叫他来。”

“好好好,小凤,将她搀回房去,写了麽给她送出去。”袁四娘挥挥绢子,招呼一小丫鬟上前将她搀起,颇有些和蔼可亲地安慰,“你放心,这些日我也不逼你,你只管好吃好喝地等人来,若事成了麽,也算我袁四娘做一件好事。”

这厢人去,姨娘相帮亦递嬗散了干净,独留袁四娘与三女齐坐,与半帘花影扶疏,伴着喳喳雀鸟,一场烟雨不知何时来到。芳心四五两,柳眉六八条,在渐起的薄霭中,似萧条的花枝叶梢。

不时有老姨娘换上新茶,各人闲呷的功夫,云禾捏帕轻蘸唇角,眱向袁四娘,“妈妈是不是老糊涂了?突然就犯起善心来了,做什么答应她啊?连雏鸾还是个乐户呢,怎么对这么个不醒事的人心软?留着她,何止二三千银子,往后自能赚个满盆的金银!”言着,她将腰一转,妩然地调高眉,满是个不痛快,“要妈妈这样好心,也放我出去好了麽。”

雏鸾一听,亦不大痛快,忙搁下茶盅,冲她翻起眼皮,“做什么拉扯我呀?我什么都没说,属你坏得很!”

“好了好了,争什么?”袁四娘挂起脸,将二人复挑一眼,后落到云禾半侧的婀娜轮廓上,“我自己就是个乐户,我生的女儿能好了呀?说起来,你们都是我的女儿,不管是不是亲生的,我待你们都是一样的,你们真过了年纪,不要你们说,我就先替你们操起心来。云禾,你想赎身麽也不是不可以,可你赎身了往哪里去?你又有钱赎呀?你平日里不好生做生意,偏学人家做恩客①,我不信你还有钱赎身!就是你有钱,赎了跟谁去?难不成是你那个方举人?我劝你,醒神些,他要有出息麽,等考上了官,自己拿钱来赎你去!”

一席话儿说得云禾又气又恼,扭回腰来就要回嘴,不想袁四娘拈帕子的手连压着,“你也不要说了,我晓得你不服,看我许婉情赎身。我告诉你,我袁四娘做了半辈子的老鸨,没有那样好的良心!我不过是看着她死活不依,整日里闹着要死要活的,先说话哄她。”

云禾再有不服,俏生生地撅起双唇,挑高了下巴,“要是人家未婚夫真就来赎她呢?您放不放?”

“放、怎么不放?”袁四娘鼻稍翕动,哼出一丝嘲讽,“他既顾念旧情,我又没亏了本,怎么不放呢?可我袁四娘活这一辈子,还没有见过这样的男人。哦,未婚妻家道中落,还被卖到堂子里,他放着更好的人家不娶,还要到风尘里捞珍珠?他要真来了,就算我袁四娘见识了什么叫‘有情有义’,从今后,我名字就倒着写!”

话音甫落,三女齐齐障帕窃笑。芷秋拂裙起身,颠倒众生的素裙如涟漪微漾,“这么讲,还是妈妈有智谋,这么个美娇娘在手上,妈妈就要发财了。”

那油光光的青砖上拉着她斜长的孤影,与她的笑一样,都似一盏苦海青灯,摇摇欲坠。

袁四娘瞧在眼中,叹在心内,总觉她生意做得好,客人巴结得好,什么也不叫她操心,却懂事得叫她忧心。

因此待她比待别个总要柔和些,连亲生女儿雏鸾亦不能比,说话儿更是温柔,“托我乖女儿的福,能发财麽就谢天谢地囖!可她哪里比得了你呀?你才是我的心肝呢。正说呢,好女儿,快上去歇一会子养养精神,祝老爷才刚递了局票来,还是留园,想必又闹到三更。我方才以为你还睡着呢,就没吵你。”

“嗳,那我先上去了,妈妈坐着。”

小径花残微雨,满园薄雾弥散,几如一段将隐不隐的心绪。芷秋且行且思,既是祝斗真叫局,陆瞻想必亦在席上,他若在,就十分好了,起码那纸醉金迷酒阑珊的一个疮痍世界里,能有他一缕檀香,也并不十分恶臭。

游魂一样的步调中,雨丝缥缈,有些润泽了她枯竭的心房。可她不能让人知道,连自个儿也不敢深想太多。他是一轮晓月,一缕清风,或许曾经照耀过她肮脏的世界,但那只是“曾经”。

于是,她拈帕的手捂住了单薄的胸口,企图按捺住那些浮梦一样的莫名期待,举目望一望这满园烂醉的姹紫嫣红,并告诫自己,这才是她的世界。

芷秋的软缎鞋踩过了残粉遍地,倏瞧云禾红蝶似的翩跹而来,拈帕覆在头顶,撇去了寥落雨丝,“姐姐、姐姐等一等我,我有事情找你呢!”

廊下略站一瞬,人已飘至跟前,不慎踩了浅苔,一个趔趄,幸被芷秋扶住,替她弹一弹肩头的雨水,嗔怪一眼,“慢点跑,地滑,你也不怕摔了啊?什么事情这样急?”

二人跄济着抚槛而上,踅入芷秋房内,双双燕落榻上。云禾一改往日泼辣劲头,稍显踞蹐地垂着下巴,缓一眼抬一眼地睇着芷秋,“姐姐,我同你说了,成不成的你也不要跟妈妈讲,好不呀?”

“什么事呀?”芷秋接过桃良端来的茶,亲自搁到她眼前,歪着眼窥她,“你麽也是个爽快人,什么事情值得你这样扭扭捏捏的?你说出来,我不说给妈妈就是。”

稍刻,云禾方支吾着开口,几个指尖将一条兰花绣绢几乎绞成碎段,“是这样子,姐姐,你也晓得方文濡,他是个读书人,偏生是家徒四壁。可这笔墨纸砚,哪样不要钱?这一年,我的银子都给了他,他麽也算争气,学问蛮好,文章做得也好。嗨,说起来,咱们姐妹几个在这堂子里做倌人,挣的都是血肉钱,我也不想朝姐姐开这个口,可实在没法子了,眼看明年就要春闱了,他上京的银子还没着落呢,最迟十一月他就要启程的,我手上麽虽还有些散碎,却也不够,这才求到姐姐这里来。”

槛窗外的银杏簌簌细响,金乌不再,剩得濛濛一片天,映着云禾自愧自恼的脸色,“姐姐,要是为难便罢了,我再想别的法子。”

瞧着芷秋扇一扇卷睫,朝桃良使一记眼色后,复转笑脸回来,“我有什么为难的?钱麽我有,只是你要多少?”

“恐怕,得要个姐姐一百两银子,”云禾抬起亮亮的美眸,照耀着眼睑下一颗小小朱砂痣,如碎了的红宝石,“姐姐,我都算好了的,他到京城去,一路马车食宿、加之到了京城后同窗应酬、衙门内的打点、要是中了麽就还有官员们的打点,大约是二三百两银子,我这里还有二百两,管姐姐借这一百两,大概是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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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恩客:倌人另贴嫖/资给客人,在青楼是非常为人不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