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过杨花,踏谢桥,百转环绕,掠长亭残照,花池向晚,抵达一处花厅。那厅四面风窗,齐刷刷地大敞着,窗框如画,画中寥寥佳人,伴着多情郎君,又不过是陌路萧郎。
随小厮踅绕临厅的九曲桥时,芷秋便远望见了陆瞻,罩着莺色圆领袍,仍是蓬莱神仙,别致风雅的同人微笑,似一汪寒水冰池,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
与芷秋零星记忆中和煦的少年,总有些看不透的差别,她想,大概是朝不复夕的岁月已将他调整,如同也将她调整了一样。
且行且近时分,云禾挨凑过来,与其耳语,“姐姐,那两个从没见过,是谁呀?”
“是刚到苏州的京官,派驻到咱们这里来的,”芷秋收回眼,附耳予她,“上回祝斗真的局我见过,只晓得一个姓陆、一个姓沈,祝斗真喊那姓陆的叫‘督公’,大约是‘都督’之类职位,喊那姓沈的叫‘沈大人’,我没多问,到底也不晓得他们是何官职,只是观那祝斗真巴结的样子,想必是大官。”
往常时任提督织造太监之职的宦官是极少闲狎青楼的,故而二人皆不晓陆瞻身份,亦从不打听客人公务,此乃大忌,至此两人亦是一头雾水,不知内里。
甫入厅堂,四面穿风,伴着陆瞻身侧倌人琵琶浅唱,正值个婉调回情。不好扰人雅兴,二女只轻步缓裙,袅袅娜娜落到各人身侧。祝斗真正替陆沈二人斟酒,暂未理会芷秋。
便是那陈本,留着一字髯,身形魁梧,原是都指挥使司一都指挥佥事,亦是朝廷里派驻而来的武将,故此也不大守规矩,瞅着云禾直傻乐,就要去拉她的手,被她反手一拍,暂且搁下。
曲有绕梁,正巧是集贤楼的惠君在唱,此女相貌在行院之中不过尔尔,却妙在极擅琵琶,有那喜好乐理者,皆奉她为神女。窃窥陆瞻凝神静听,想必亦是那喜爱曲乐之人。
芷秋揣测及此,晃眼即见他搁在案上的右手几个指节上,有血肉模糊之相,像是哪里添的新伤,旋即有一股无济于事的酸涩由芷秋心内涌出,她只得暗暗避开眼,冷漠地,佯做不见。
恰时乐止歌歇,沈从之首起鼓掌,朝惠君递去一玉樽,“好、姑娘曲儿唱得好,琵琶也弹的妙!”
另二人亦拍掌相合,伴着夕曛灺尽,一轮残半的月,初放霜华。一派觥殇笑颜中,唯独陆瞻的脸始终是维持着寡淡的一抹笑,这似乎是他一贯的教养,倒未必是真心。在芷秋的记忆中,他真实的笑,是如太阳炽烈的。
那惠君将琵琶交给身后的姨娘,旋回笑颜,嫣然无方,“献丑献丑,沈大人陆大人在天家富贵之地,什么场面没见过?慧君不过是雕虫小技,污了各位大人清耳。”她的眼流向芷秋,冲她莞然,“要论才情,哪比得上芷秋姑娘。”
众人将眼搦向芷秋,只见她颔首致以,谦谦大方,“惠君姑娘过谦了。”
正对过,瞧见那陈本又去托云禾之手,谁料那花枝一抽,反去掣他半寸短的胡子,“陈本,这算算麽快一月没见了,你做什么留个胡子?害我险些不敢认,快快给我招来,是不是留了胡子充大人呢?”
檀板之上,竟直呼男客其名,颇失体统。那陈本却不恼,年轻的面庞活活笑成一朵喇叭花儿,拽下她的手,“小乖乖,我这是忙得忘了剔须,今儿晚上你同我回去给我剔不就得了?”
那陈本原是武官,京城人氏,家中有开国之功,乃鼎盛之家,却不思读书,多少有些粗鄙。云禾却十分通晓他性子,惯常应酬他都有些没规矩,偏他爱她如此,正是一双王八对绿豆。
云禾复抽出手,几个风拂柳的指节往他胸膛一拍,下巴朝陆沈二人努去,“你瞧人家这两位大人才是世家大族的公子呢,不跟你似的,人家连一茬须都不留,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
此言一出,陈本与祝斗真顿时止笑,纷纷窥探陆瞻,只见他一抹笑意生凉,目光阴鸷地直望云禾。
那沈从之哼笑一声,拔一只青釉八面壶替陆瞻斟酒,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地点着火,“这位姑娘说话儿真是有意思,冠良不要同她计较啊,有失咱们‘男人’气度。”
众人且听他话里有话,芷秋虽不明内情,也似听出了他拱火之意,既为陆瞻不平,又为云禾忧心。便执起身前之樽,旋绕至他跟前,妩然一笑,“沈大人,芷秋高攀,冒昧说一句,就是同沈大人有缘呀,又见面了不是?”
言及此,她吊起娥眉,似嗔似怨地下睨他,“既是有缘麽,我就要斗胆说一句了。您上回还怪我们祝大人‘独占花魁’,我将这‘占花魁’的法门说予你了,怎么不见你上门呢?难不成是心疼银两?可我瞧大人必定是富贵至极之人,哦,那就是嫌弃我资质平庸了。”她将另一个指端娇柔地对指过去,其态媚冶入骨,“唉,分明将话说在那里,又言谎话作空头,这就是你们‘男人’呐。”
一席话儿叫云禾暗松一口气,亦使陆瞻舒眉淡笑。只沈从之,分明是指责暗讽,可美色却使他骨头软作一堆,忙举樽凑过去碰她的杯,“并没有‘作空头’,刚到苏州,公务在身,总要先把公事顺一顺。芷秋莫怪,你们苏州的规矩我大概也清楚了,过两日我便替你去摆台,叫你出尽风头,如何?”
谁料芷秋似不买账,哪里会因这京派官员得罪祝斗真这等本地太岁的?于是心内暗笑,唇上撒着娇,绕回祝斗真身侧落座,“罢了罢了,沈大人的好意芷秋心领了,往后再说吧。”
那沈从之拧眉瞪眼,“好好的,怎么就罢了呢?”
他身侧另有一名与芷秋同岁少女障袂一笑,“两位大人不晓得,再过几日我们行院做盒子会,倌人们都不做局,只一些才子相公们或是相熟的客人到场,论作公评。”
陆瞻稍一动,既是一股敷敷檀香绕案,令芷秋侧目过去,只见他偏首,轻问惠君,“评什么?”
“评魁首啊,”惠君极喜他隽逸的面庞谪仙的身量,又爱他迥不犹人的清雅与柔和,非武夫之粗鄙、无文人之酸腐、又不似商贾之铜臭,总是清冽如一汪泉。
她笑着,将冰镇在青瓷温碗内的白釉壶提起为他斟酒,“就是各家行院内拔尖的姑娘们聚在一处,各施绝学、譬如歌舞音乐、诗词曲赋,由有名望的才子公平出花榜魁首。”
各人含笑默之,那陈本独举一杯,凑去同陆瞻相碰,“冠良,你不晓得,现坐这里的就是去年的花榜人物。”
因有京中人氏,各方尽说官话,祝斗真含笑付之,一口官话未有口音,“正是正是,还真叫沈大人说对了,芷秋便是去年的花榜魁首。”
陆瞻饮尽其杯,搁樽的功夫,眼神与芷秋相碰一瞬,且瞧她总是妩然娇媚地笑着,似一副精描细绘的画,又似一间崇闳富丽的殿宇,总令他忆起遥远的皇城内那一座座华丽的宫殿,是被雕梁画栋饬点的满副溃骨。
他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一样被她的美吸引,却又抗拒她一切过分刻意的娇柔造作、以及那十分卖力的雅酬四方。但她方才的讥言巧语又适时地化解了他的愤怒与难堪,尽管她大概不明真相、大概只是为她的姐妹解难,可这种无意的善举,都令他得以从困境中逃出升天。
于是,这丝丝缕缕的矛盾总让他想看她多一眼、再多一眼。
终于,他由胸腔内破壳而出某种冲动,想与她说一句话的冲动。他一个手把玩着空杯,佯做无心地莞然,“哦?芷秋姑娘既是花榜魁首,一定有些过人的才艺,何不让我等凡俗之人领略一二?”
月半风晚,游于四桥水烟,这是江南。芷秋在这里出生与生长,可她几乎从未见领会过江南风光。这里的烟雨于那些文人墨客是点缀诗意的珠帘,花露也不过是装饰春梦的宝翠。
但这些于她,是腐蚀肌骨的鸩毒,她与它们是一样的,也不过是粉饰男人们欲与情的风花雪月。
倘若有什么时刻是令她觉得江南是美的,那么便是陆瞻与她说话的两个时刻,隔着遥远的从前与物是人非的现在,如轮回几度的相遇。
但她也无比清楚眼前所隔的不止是一张案桌,他是风光无限的官,而她是低贱下作的伎,这一点,并不会因为他们眼下共坐一案而有所改变。
芷秋聪慧过人,尤为清醒,神魂乍离间,只奉上一个对所有男人一般的笑靥,“不过是大家谦让而已,我哪里当得起呀?陆大人就不要取笑我了,有惠君姑娘在,我的琵琶麽就是带着装装样子罢了。”
那惠君亦是巧笑觥酬,“你才是谦让,连着两年魁首,还有什么可说的呀?”她抬眸望向陆瞻,与他娴雅周旋,“陆大人不晓得,芷秋姑娘堪得色艺双馨,琵琶倒不是她最拿手的,上年盒子会,一支箫、一阙词、一段昆腔,大杀我们苏州府众多才子佳人。我麽,勉勉强强一支琵琶夺了榜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