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雀落在那取名“晚秋天”的轩厅窗台上,一扇梅格月窗大敞着,阳光斜入一片,将至未至那张广阔漆红楠木长案。
案后一则台屏,掩着雕花宝榻与槛窗外的河景,柳岸花明,芳郊明媚,连排花管,尚且清幽。
韩舸天不亮便到衙门集议,才散了便驱车赶来,热得发了一脑门的汗,执一把雷锋夕照图银绢折扇呼呼啦啦扇着。面前摆着干脯四碟,肉脯三碟,蜜饯八样,龙井一壶,无心嚼咽,只朝来招呼的姨娘吩咐,“请给我从井里头现打一盅水来,快要热死了。”
少顷,姨娘现捧了凉水来赔笑,“韩相公,让您久等呢,姑娘还在梳妆,要不再叫人催催?”
“别别别,”韩舸畅饮一口水,摇起折枝纹松叶色袖口,“不催她,叫她慢慢来,横竖我也无事忙了,就在这里等。”
直等了一炷香,浮汗褪尽,方见雏鸾款步而来,淡黄的衫儿郁金裙,青春可爱。后随小凤及两个年轻姨娘,怀抱琵琶行礼。韩舸见此,起身去拉她,“抱琴做什么?不唱曲。”
“不听曲?”雏鸾眨着两个大眼睛,扬起脸窥他,“那你这样早来做什么?”
韩舸轻轻地捉去她面上一丝发,又替她扶正了一支碧叶簪,温柔地笑,“你瞧瞧,你又忘了,不是说好了?今日是盒子会,我带你上街去买些头面首饰,为你摇旗助威。”
煦色韶光,将雏鸾的笑颜照得如珠似宝,“烟雨巷就有好几家头面铺子,可我去年就没有品上个名次,今年也是一样的。”
语中并无心伤,赤诚坦荡,引得韩舸一笑,同样满做真心,“那是他们不晓得你的好,若是我来品藻,别说苏州府,就是天下的花魁也评给你。下午是在哪家做盒子会?同你买完东西,我回家去一趟,再赶过去。”
“是集贤楼呀,今年轮到他们家。”
盒子会本是个招揽客人的活计,因此烟雨巷内,一家轮一家的,谁家都争相办来,无非是费些酒水果品。
韩舸垂眸瞧她流水一般的目光,只觉怎么都爱不够似的,难免轻浮浪荡起来,偏着偷一吻香腮。青楼风流地,原是常见的事,小凤及姨娘们也不见怪,只在后头捂嘴直笑他痴傻。他亦不理会,牵了雏鸾的手就往外去,“去同你妈妈说一声,出局半日。”
“哪里要得了半日呀?”雏鸾呼扇着一汪春水的眼,空着那只手烂漫地甩着扇,同他踅出廊下,“这条街又没多远,至多半个时辰就买好了。”
他不理会,拉她到了袁四娘房中,见姑娘们俱在,便有礼地依次拜过。袁四娘一改方才故作刁难的脾性,瞧女婿似地瞧着他笑,“哟,韩相公,怎么不在轩厅里耍乐,到我这老妈子屋里做什么?”
“见过妈妈,”韩舸书香门第,自然有礼,“横竖今日不见客,我想着带雏鸾街上去买几件首饰,免得过两日回常熟县去,恐怕得端午才回来了。这半日就当我叫的局,妈妈只管写下局票,回头我叫人来一并连这几日的账一齐结了。”
四娘一听是置办头面,哪有不依的,一张脂粉浓重的脸笑出好些干纹,“韩相公麽就是待我们雏鸾好,既是买首饰,哪里还要当是出局啊?妈妈我哪里这样黑心?只管去吧,别耽误了盒子会就是。”
又及众女取笑两句,雏鸾便随了他出去。在座皆含笑目送,只瞧他二人小夫妻似的甜蜜。
直到背影没了边儿,四娘笑容便渐消融下去,只叹奈何,“这个韩相公麽倒十分好,仪表堂堂,书宦世家,待雏鸾也不消说,只是我们雏鸾命不好,偏投了我的肚子,这一辈子同他无缘结为夫妻。要是有那个缘麽,往后凭她病到哪里去,自有他照管。”
骤一听,云禾亦垮下脸来,“妈妈不要想了,我同姐姐也瞧他好,想着雏鸾嫁给他做妾,他必定不是那种始乱终弃的人,往后无论好也罢歹也罢,雏鸾终归是有个归宿。上回我同姐姐便略试了他一试,可瞧那个意思,纳妾的事他也是做不了主的,还要看他家中长辈。人家书香门第,别说侍妾,只怕做丫鬟还嫌我们行院女儿不干净呢,快别去讨那个没趣了。”
袁四娘听后,沉重一叹,只得把那点心思仍旧咽回肚子里去,照常说笑。满室的阳光就在这一堆莺声细啭中,逐渐收正,拉出碧空里一轮刺目金乌。
普照尘世的阳,为这浓春渡上金光。却有杜鹃赵粉,在浅园曲折的小径上,岑寂温柔地、执着坚持地,蔓延一抹嫣色。
小径尽头连接一座玉砌雕栏的九曲桥。陆瞻蹒跚着步,优哉游哉地相送沈从之,不发一言。
反倒是沈从之先憋不出,环眺林木叠嶂、花草相拥的远方,“这个祝斗真,不知贪了多少银子,我住那一处宅子,比你这里也差不多。”
他倒不是真心想同陆瞻说话,单嗅见那股浓烈的檀香,就只觉腌臜得受不了,却不巧,是个静不得、闹性子。
陆瞻也知他意,只是忌他是阁老之子,不得不应付。至于自幼相交的旧情,早已两两相忘,由斩断尘缘那日起。
俗语讲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现在相较亲近的,恐怕也是同为阉人的那些人,倘若他与他们,还能称之为人的话。
如是想,他笑了,眼中的光,似乎网着丝丝缕缕的青丝,错综复杂,答非所问,“我听说,祝斗真向朝廷报的长洲县赈灾款批下来了?银子什么时候到苏州?”
“你问我?”沈从之负起手斜蔑他一眼,与他两肩之间,始终刻意隔着一尺多宽的距离,“这倒好笑了,你是张公公的干儿子,凡是票拟都由司礼监批红,你消息不是比我灵通?”
苔老蹊径,陆瞻罩一件茶百龟背纹直裰,衣袂一起一落,稳稳地踩着。态若松柏,质似幽篁,写满了浮生苦涩里、酿造出的醇厚。
他沉稳的气息吐纳着满园里无边的春色、以及碧空里的惨淡愁云,“票拟由内阁拟定,你消息自当比我更灵通。”
沈从之最烦他这阴阳怪气的劲儿,或许是烦所有阉人,总归心有不悦,便上浮眉梢,“是有这么回事儿,一百万银子同三十万石粮食月末离京,走陆路到苏州,不过半个多月的事儿,没什么可急的,这离秋收还有三四个月,长洲县衙里多少还有些储备,饿不死人!”
听见他不耐烦,陆瞻面上亦不恼,仍旧气定神闲,“接应银两粮食的事儿,你顺着布政使姜大人的意,让祝斗真去接应,就存在知府衙门的库里。”
“为什么?”沈从之拧着两道眉,未解其意,“你这不是把肉往狼嘴里送吗?放在知府衙门的库房,还不晓得是‘受潮’还是‘受霉’的,上年你们织造局里生丝的账你没瞧?真到了那里,你等着瞧,还有多少能落到百姓手里去。”
因在京时沈从之不过任翰林编修,还未曾浸淫朝堂,又自幼是个世家公子哥儿,可谓涉世不深,向来直来直去,不懂迂回。
见陆瞻沉默,更吊起一眉讥讽,“你别是给祝斗真做了个假女婿,反帮起他来吧?我说陆公公,您别是忘了,这可是‘纸剪的金鸡假凤’而已,没个把势,倒是先孝敬起老丈人来了。”
极尽难听之言豁然而出,陆瞻却仍旧不怒,且行且进间,闻风一笑,“沈大人,我们到苏州来,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由苏州切个口子,取出龚老一党这一溃疮,不让它再烂一烂,怎么能剜出来?阁老大人同老祖宗在京里,把这事儿交给咱们来办,若是办砸了,回去怎么交代?”
“可粮食银子若叫祝斗真与姜恩一党贪了去,饿死了百姓?谁来担责?”
陆瞻侧首,晦涩的将他望一望,复笑,“自然是祝斗真来担责了,他担不了,就是姜大人来,姜大人还担不了,便落到龚老头上去。总之,天落下来,有该担他的人担,轮不到你我。”
缄默片刻,沈从之斜来一眼,“我懂你的意思,你想叫祝斗真贪得无厌闹出大事来,朝廷里就好师出有名,清除龚党。”
“这不是我的意思,”陆瞻抬起袖,折下一枝杜鹃嗅一嗅,扔到泥泞里,“这是你父亲的意思,是老祖宗的意思,自然了,更是皇上的意思。”
“所以你才赴祝斗真的局,也答应接他女儿进门,是想着安他与龚恩几人的心?”
“否则,我一个‘纸剪的金鸡’,还要女人做什么?”
此话由陆瞻口中再转回,几如自在地抽出了插进他胸膛的一根刺。沈从之到底不知他心内如何,但他相信,一个男人,是绝不能坦然接受他不再是“男人”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