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宦

作者:再枯荣

浅园门户上有一小小扇形匾额,绿底红漆,芭蕉浓荫密匝地覆在上头。深迴蜿蜒的整条东柳巷,人影悉数,偶有车马,撕破宁静。

或许是才过去的那辆香车饬饰精致,恍然便令沈从之想起同样饬饰精致的云禾来,又忆起今日是盒子会,行院里不做生意。他心起一念,正趁此良机,去点个茶会,也不必撞见陈本,面上边也过得去。

如是忖度,他就将踱出几步的身影拔回,冲着石磴上的陆瞻剔起一眼,“不是听说今日烟雨巷热闹得很?横竖下午没事,要不去瞧瞧?”

陆瞻用一双昭昭的眼将他静窥一瞬,方笑,“沈大人请先行一步,我随后就到。”

一阵清风到场,翻飞了沈从之的鸦青的衣摆,挑起一个笑,浑然天成的倜傥,“成,那我先去,你快着些!”

笑声随他的身影渐行渐远,陆瞻面上的笑亦随之凉下来。黎阿则随他旋身踅入门内,拿捏着分寸轻询,“干爹,您方才同沈大人说的派祝斗真接灾银的事儿是圣上的意思?可咱们到苏州,圣上还没有别的旨意下来啊。”

“你什么时候多起事儿来?”

“儿子知罪,”黎阿则窥探他面色,谨慎地垂下脑袋,“儿子是怕,若真是因此饿死了百姓,朝廷里怪罪下来,祝斗真自然不必说,就怕牵连了干爹。”

他在巍然蹒步,讥诮地挑起眉梢,“龚党自前朝起,把持朝政,贪墨良多,圣上做太子时就恨不得处之而后快。为了天下苍生,饿死几个长洲百姓不算什么,一个小小长洲县同天下州府相较,孰轻孰重?你现就写信回京请旨……就说这个事儿,是我同沈大人一同商议定的。”

旋即轻起香风,吹落红英,碎红遍地,是陆瞻的过去里,那些呼朋引伴的少年残梦,摔得支离破碎。很遗憾,他已经长大了,被夺去了永不再生的躯体,岁月却填补了他,生满崎岖荆棘的一颗心。

这日倒奇,说是不迎客,整条烟雨巷却渐聚萧郎,个个都想凑拢来品藻。三五呼引着,由这家出来,又到那家讨茶,争相寻访相熟的倌人,行话叫“串门”。

无非说两句吉祥话,讨得娇嗔二三、温语四五,姑娘们呢,无非是请那擅弄诗词的替自个儿挥毫一首,宣扬芳名。

月到风来阁少不得亦是如此,应付三两文人墨客,却并不进轩点茶会,只浅浅交酌,送人辞去,便各回房中午睡。雏鸾不在,云禾非歪歪缠缠倒在芷秋帐中,同她枕畔闲话,“姐姐,听说你把孟公子得罪了?”

藕荷色的帐滗进来温柔的日光,轻扫在芷秋同样温柔的笑颜,使她此刻就如神女那般圣洁。她侧翻过身,两指拈去云禾腮上粘的发,“什么得罪不得罪的,不过是客人麽,今日走明日来,谁还守谁一辈子不成?”

“这倒是奇了,”云禾巧笑嫣然,同她逗趣,“姐姐平日里说话那才叫一个周全,孟公子麽也不是个心眼子小的人,怎么会同姐姐置气走了呢?别是为了陆大人吧?放灯时你可正好同陆大人一块的。”

“不是为他,就是那孟子谦见我应酬客人心里头不痛快,白呛了我几句,我也呛了他几句,他才置气走了麽。”

云禾窥她似乎没所谓的样子,便将嘴角撇一撇,“他这是吃哪门子的飞醋?又不是头一遭晓得咱们是什么人。”

说到此节,芷秋正好有话说,抬起了浅月细眉,春花无尽情有尽,勾起无情的唇,“从前倒还好,可自打他娶了妻,这些时,我瞧他也真是好笑起来,总同我说他家那位奶奶,哼,想叫我吃醋?真是傻得没边的事。”

“这男人嘛,喜欢谁,就要犯起傻来,姐姐,他是爱你呢。”

“说来也真是好笑,”芷秋翻正柔软的身子,颠颠地笑起来,“咱们这里做的是什么生意?这些人偏要到咱们这里来寻什么真情,这可不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自己蒙自己吗?”

随之云禾亦发起笑来,颠得整个床架子细细咯吱,“姐姐还总说我嘴里歹毒,你才是歹毒呢。不过也是这个话,到咱们这里来找真心,纵然有,也不知掰成什么零碎。”

她亦翻平了身,盯着帐顶几枚姹紫嫣红的香袋,“唉,男人可真是奇怪,家里白放着只爱他的不要,偏要来寻这只爱钱的。”

袅袅苏合萦绊宝幄之中,熏得人昏昏欲睡。芷秋撩起半沉的眼皮,笑睐她一眼,无话回她。

正欲睡去,倏听启门声,随之起了袁四娘急切切的笑声,“云禾、云禾!哎哟我的好女儿哎,你是在哪里勾来的这个大户?一进门就掏出一锭银子给我,足足二十两,还说别的账另算,这可是天上掉银子、白捡的好事不是?”

说话间已入卧房,笑出满脸褶子挂起帐,“还不快起来?快回你屋里再梳拢梳拢。”

“妈,您说的谁呀?”云禾睡意被打断,满面的不爽快,“怎么没听见相帮唤?”

“生客,唤什么呀?”

闻之,云禾两个眼皮一翻,复倒回枕上去,“既是生客,妈先盘摸盘摸底细,再来同我开方子嘛,此刻让我先歇一会子。”

四娘两个眼一嗔,落座到床沿托她起来,“我都盘摸过了,说是京里来跑买卖的,姓沈,二十来岁的年轻公子,长得又好。瞧那架势,才不是什么做买卖的,必定是京里的官爵人家,跟我耍心眼,不说实话罢了。想是在哪里听说过你,连花牌也不瞧,指名要叫你,现就在‘月上梢’里头等着呢。”

京里来的姓沈的年轻公子,不是沈从之还能有谁?云禾哼哼两声儿,朝芷秋轻挑俏眉冷笑起,“我麽还当这不识台面的得有些日子才来呢,不想这就耐不住性子了。好,既然这王八羔子送上门来让姑奶奶宰,我袁云禾不叫他光着腚滚回京,我这花榜‘探花郎’就是徒有虚名!”

芷秋闻言捂嘴直乐,“死丫头,你可悠着些,我瞧这沈大人脾气可不大好,也不识逗,你要真把他得罪了,仔细他寻个缘由叫衙门把你抄到狱里头去!”

袁四娘识破机锋,只是不明道理,拧着眉问:“你们姊妹两个这是在说些什么?云禾,果然这姓沈就是你牵来的?”

“妈,走,咱们回去梳头,我细细和您说。”

廊下行进中,云禾将同这沈从之如何相遇、相识、相讥、相怨细细说予袁四娘听。四娘听后不气反乐,直赞云禾开方子上道,专以跋扈治跋扈,房中又与她再开细方不必说。

只说这厢云禾换上樱花粉游鱼纹掩襟半臂褂,底下笼着两截象粉大袖,扎着酡颜百迭裙,活似杳杳渺渺明月淡、香烟轻,若即若离地同丫鬟姨娘抱着琴下到月上梢厅上。

但瞧那沈从之稳坐案后,面前摆着四盘八簋的果脯蜜饯,另有冷酒一壶,玉樽几盏。

一见云禾,便将眼刻意瞥过,不高不低、不冷不热地轻讥一声,“都说你们这‘月到风来阁’风雅别致,我瞧来,也不过如此。穷栽几株花,野种几棵树,竟然也号称‘风雅’起来,诓诓那些没见过市面的穷书生罢了。”

云禾也算阅尽天下男子,心知他是故意寻别扭,给自个儿找台阶下呢。要换平常文人墨客,她不过好言相谦两句,彼此便能相亲起来。

可这沈从之偏是见过大世面的,一般温顺柔雅还拿他不住。便按与袁四娘定下的方子,将脸一挂,不搭话,也不谦让,公事公办的德行,“沈大人想听什么曲子,说一个,这就唱起来吧。”

说着便不瞧他,由姨娘怀中接过琵琶,落到对坐,调试琴轸。如此冷淡之态顿时令沈从之胸口发闷,本以为她是要同上回席上那样与她相讥相讽的,不想如此冷态,更叫他来气,“你们这里就是这样儿待客的?什么叫‘这就唱起来’?难不成唱完好赶我走?老鸨没同你说,我才进门就给了二十两赏银?”

“呵…二十两赏银麽,大方!”云禾挑高眉一笑,“那就给沈大人唱三支曲吧,大人想听什么?没有小女子不会唱的。”

蓦然,沈从之恶从中生,将折扇唰一下打开,靠向太师椅背,挑眼睨她,“既然你会唱,那就唱个‘醉春风’吧,《李师师外传》上载的那一阙‘醉春风·浅酒人前供’,你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