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镯子陆微言是见过的,正是那日李怀己拿来说要给弟媳的,本以为这是个睹物思人的东西,陈清湛不会给她,现在倒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第二日巳时过,江恪来报,说二殿下的人求见,他们本以为李怀己摸到了什么线索,不想那人进来却说:“殿下一早就去了城西黑市,让小人们查清楚宫宴作案之人身份后先来给世子汇报。”
他从怀中摸出一张纸展开道:“世子您看,这是二殿下亲自画的像。殿下让我们在永宁坊四处打听,我们查到一家,那家人原本不承认,可乡亲邻里都说画中人是她家女儿,我们就来给世子汇报了。那家姓梁,家里有三个孩子,宫宴上谋害世子妃娘娘的是长女,乡亲们说她名唤翠儿,四年前进的宫。”
“哪个翠?”陈清湛问。
“羽卒翠。”这人办事妥帖。
陆微言越听越熟悉,问道:“他们家另外两个孩子呢?”
那人道:“老二是个儿子,叫梁文远,正是扣在衙门里的那个,还有个小女儿,今年八岁。”
果不其然,真是他们家。只是没想到,从头到尾,她都被这家人哄得团团转。
见世子和世子妃没有什么反应,那人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讪讪道:“殿下交代的事,小人已经办妥了,小人告退。”
那人退下后,陈清湛向江恪交代了什么。
陆微言按了按眉头,在窗前的梨木椅上坐下,道:“她姐姐推我下水,她哥哥企图诬陷于你。我前日还去看过那孩子,问她是不是故意银我们过去,没想到……”没想到那么可爱的一个孩子,竟和这个阴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哥哥姐姐做的事和她未必有关系。”陈清湛抽了椅子,在书案后坐下,看着她道。
不一会儿,江恪进来,抱了一厚沓书卷放在案上,陈清湛便开始一页页翻看。
陆微言当他有事,便想出去走走透透气,刚起身,便听陈清湛道:“太后宫里有个叫梁翠的宫女,绥安三年,十五岁的时候入的宫,今年正好是第四年。”
陆微言愣住,瞬间明白了他看的是什么东西,惊奇道:“谁弄来的?你?”
陈清湛抬头,“你爹。”
大杲宫女名册,一直都是由皇后宫中女官掌管,她爹管的是工部,如何拿得到?
陈清湛知她疑问,解释道:“这事陛下不让查,御史台那边也就做做样子,拿名册随便翻了翻,也翻不出个所以然来。你爹说通了几个御史台的官员,带着笔墨去御史台誊了这份名册。宫中宫女数以千计,那夜御史台想必是灯火通明。”
陆微言愣住了。
陈清湛又道:“只有名册确实查不出什么,但现在就不一样了。”
她那日赌气,认为陆明煦利用她升官,陈清湛利用他排除异己,她亲口说出“贺父亲得以升官,贺世子遣散宫婢”。可如今,陆明煦为她誊写名册,陈清湛为她彻查宫女。
她问了一个听起来十分傻的问题:“你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查这件事?”
若是寻常人家,答案必定是,因为她是父亲的女儿,丈夫的妻子。可她是朝臣之女,世子之妻,而对面是天家,是他们的君。
书案离窗下小桌有一丈多远,陈清湛的目光落在她眼底却似近在咫尺,他道:“我希望你目光所及,不止是阴谋和倾轧,还有情谊和至亲。相信你爹也是这个想法。”
陆微言鼻头一酸,起身转头躲开陈清湛的目光,道:“我想再去他们家看看,若他们真的逃不了干系,就捉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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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微言第一次来这个小院的时候,女孩胆怯,妇人圆滑,第二次来这儿的时候,远远偷窥,偷偷询问,今日是她第三次来,院中岑寂,屋门紧闭。
跑了吗?陆微言皱眉,这并非不可能,之前的事还不足以给梁文远定罪,而梁翠的罪却是板上钉钉,李怀己的人来问过,说不定就打草惊蛇了。
周围清冷出奇,寒风吹来,又冷……又腥。
“开门。”陈清湛道。
他这话并非是对屋内人说,而是对随行侍卫说的,因此他们一拥而上,破旧的木门发出“吱呀——”的残喘,随即化作两块轰然倒下的木板。
尘土扬起又落下,陆微言不顾门口陈清湛的阻拦朝里看去,里面赫然躺着两具熟悉的尸体,那妇人双目圆睁,还死死盯着这个方向。
陆微言曾用铁簪亲手杀了梁翠,可那是因为梁翠想要害她。如今看着两个前几日还鲜活的生命躺在面前,她不禁有些颤抖。她想起那日小丫头拉着她衣裳叫她姐姐,眼睛里没有半分邪念,想起前日她吃着糖,说自己没有说谎。陆微言颤声道:“有没有可能是有人想要灭口?那天的两个人其实不是想要绑架她,而是去杀她的?”
“别看了。”陈清湛想拉她转过身去,陆微言却挣脱开来。她走进屋里,俯下身,给不甚喜欢的梁夫人合上了眼,又去翻开小丫头染血的衣领,她脖子上骇人的伤口便暴露出来。
陆微言终于忍不住了,落下泪来,道:“绑她的那两个人被杀的时候,我就该想到有可能是背后之人想要灭口,我本来可以救下他们一家的。”
陈清湛不忍,扶起她出了屋。此时情形对他们十分不利,陈清湛吩咐道:“你们迅速派两个人去报官。江恪,喊。”不能让他们有杀害这对母女的嫌疑。
江恪清喉咙,高喊:“来人啊!怎么回事?这家怎么死人了?”
这一嗓子出来,没多久梁家小院就围起一圈人。陈清湛道:“各位,梁家于我有恩,我今日特来拜访,察觉院内气息不对,情急之下撞开了门,就看到她们母女二人身亡,不知各位可有什么线索?”
永宁坊的百姓听到有人去世大吃一惊,再看陆微言神情悲切,脸上还有泪痕,必是对梁家母女情真意切,便信了陈清湛的话,一时间议论纷纷。
“让让!”永宁坊的百姓还未商量出个所以然,不远处就有人高喊着打断了嘈杂。只见两个人抬了个男人过来放下,仔细一看,那男人竟也是面色惨白没了气息。一人道:“我们今日约了老梁头打叶子戏,等了他半天都不见来,就出去找,谁想就看见他趴在路边了!”
有人瞪大了眼,道:“这,这是灭门啊!”
“听说梁家小子得罪了人,现在还在衙门里关着呢!”
“今儿个还有人问翠儿,莫不是翠儿在宫里得罪了娘娘?”
邻里们七嘴八舌讨论,陈清湛低声道:“此时灭口,正好可以推到我们身上。”梁翠的事虽尚未挑明,梁文远却还关在大理寺,那日陆微言指证梁文远说谎,如今梁文远被灭门,他们确有嫌疑。
陆微言颤声道:“前日我带她走就好了……那日前我看到她娘那么重男轻女的时候,能下决心带她走就好了……”
“不是你的错。三日前我们不救下她,她三日前就死了。”察觉到她还在轻颤,陈清湛扶着她双肩,看着她道,“斯人已逝,你能为他们做的,就是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陆微言阖眼,稳了心神,又是一声叹息。
百姓们议论间,有人道:“唉,既然文远还没消息,咱们凑钱让他们一家入土为安吧。”
这里的风俗如此,人去了就该入土为安,况且大家做邻居这么多年,平日里少不了互相帮衬,梁家有人惨死,大家也于心不忍,是以这个提议一出,人们便纷纷赞同。
“不可。”陈清湛道。
永宁坊百姓奇怪地瞧着他。
陈清湛解释道:“他们身上可能还有证据,先交给官府吧。”说罢,又低声对侍从道:“你们在这儿守着,衙门如果来了人,你们就说这三人是梁文远的亲属,把尸体送到二殿下那里。”如今朝廷那边能信的,居然是李怀己。
陆微言情绪不好,陈清湛不想让她再待在此处,便准备带她先离开。
车轿摇摇晃晃,陆微言挑起一角帘子看得出神。
“我十二岁的时候,父王就给我调了两千人马。”
陆微言回头,却见陈清湛没有看他,只将目光远远地望向前方。
“那年冬天瓦兹屡番来犯,我父王正式迎敌那日,将他们击退了二十里,我们从未到过那么远的地方,往前望甚至能看到瓦兹大片的草垛。
那日父王命人就地扎营,说要守在那里三日,灭瓦兹的威风。当天夜里瓦兹就来偷袭,他们被接连击退两次后,我带了五百人绕开瓦兹可能潜藏的几个点,去烧他们的草垛。
火光四起之时,我带人欢呼着准备离去,没想到已经被瓦兹骑兵包围。我那夜随父王击退了两次瓦兹军,我清楚地知道,那两次偷袭的人加起来都没有当时周围的多。我没想到他们对恒州军的仇恨这么深,愿以牛羊过冬草料为诱饵,情愿烧毁草料也要……”
陆微言心一揪。
陈清湛吁了口气,又道:“父王让我记着,那四百多人都是因我而死。”
五百人过去,只回来了几十人,剩下的全被被烧死、呛死、踏死。
“我说,我不想带兵了,我情愿去给将士们守墓也不想带兵了。”陈清湛自嘲一笑,“父王把我狠狠地骂了一顿。”
十二岁,有的京城孩子还在下河摸鱼、拿弹弓打鸟。今年十二岁的陆微彰在陆微言眼里还是个孩子,可陈清湛十二岁便亲临战场,目睹了那样惨烈的伤亡。
“父王说我必须守住恒州门户,将士们才能安息,他说,若我真的想祭奠,就去提上敌人的头颅,不然哪来的脸守墓。”
静了片刻,陈清湛叹道:“阿言,后悔没有用。”
“谢谢。”陆微言道。
陈清湛抬头看她。
“谢谢你能同我讲这些。”安慰人有许多种方法,把自己的伤口揭出来安慰别人,却需要极大的勇气和信任。陆微言缓过神来,不想再露出难过的神态,以免惹得陈清湛回忆起往事。
马车停下,二人还未下车,便听外面有人道:“世子,二殿下的人来报,他们捉到……盗翁主墓的小贼了,此时已关在大理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