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河雪

作者:玉隐

十 复北: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停手,我还没有得到我想要的答案。只是阿凉他一直不肯松口,就那样苦苦撑着。我看见他流了很多血,从他下身,从他口中;我听见他呻吟哀求的声音越来越小;我感觉到他的身体因为痛苦而痉挛颤抖。我终于还是先妥协了。

 我想或许有别的方法可以问出实情,我甚至有那么一丝怀疑,阿凉是无辜的。但是我不能不相信我自己的眼睛。我拼命让自己认清这个现实,完颜纯和阿凉就是认识的,他们苦苦伪装,一定是为了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

 所以天明时,我把同情和怜悯降到最低限,任由阿凉倒在血泊中,独自一人走出房间。

 我原打算找个机会去驿馆探探风,却意外地收到了父亲的加急密信。这封密信是通过什么方式传递的我并不清楚,送信的人我从没见过,他却显然认得我,并且持有我父亲的信物。他将信送到我手中,也不要打赏,便消失无踪,轻功甚好。

 没打开信之前,我忽然有一种直觉,这信会否与我的将来有关。父亲早就告诉我的,我是影子。是谁的影子?还是为谁做什么的影子?

 拆开信封,抽出信纸,便读到父亲苍劲有力的字,内容却绝非家书。大致是说,他已经知道我与黑水宫弟子比武获胜,输赢之责原想等我回家后再计较,但目前他有急事奉诏进京,正巧我也在开封,当随他一同进宫面圣。信末又具体约了时间和会面地点。便是今日上午。

 我不敢耽搁,整整衣衫冠带,匆匆去赴约。我把阿凉一个人丢在房间里,并且吩咐了店家我回来之前谁也不得入内。我想以阿凉目前的情况就算想逃也没力气自己走出去的。

 我一开始就没打算将完颜纯和阿凉的事情告诉父亲,那是我一个人的伤痛、耻辱和迷茫,我不想让父亲知道,不想他因此以我为耻。父亲似乎也不关心我的近况,他的兴趣永远在国家和家族利益上,为此他可以牺牲他自己和他的儿女的幸福。

 父亲说,他本来不想这么早就结束我的自由生活,但是此番事关重大,他是时候必须把我引见给皇上了。我问他,我到底该做什么,我是谁的影子,我身负怎样的责任,他却神色凝重地看着我说,见了皇上,一切自会明了。

 父亲在江湖中声名显赫,在朝中却无一官半职,按说一介草民,不可能随便就受到皇上召见的。我想父亲一定有秘密任务在身。父亲确实见过皇上很多次,他对皇宫大内的道路相当熟悉,在宫门口验看过信物,甚至不需太监侍从引领,就带着我直往御书房,一路上还低声为我讲解宫殿布局,嘱咐我记牢,以后他不一定还会陪我再来。

 马上就要面见真龙天子,我却丝毫没有兴奋,我的心还留在客栈中。尽管我不承认我惦记的是阿凉。进宫面圣,何时能回去,不是我和父亲能决定的。阿凉伤势不轻,万一,万一他撑不住了,我还没有得到我想要的答案,这怎么可以?

 御书房并不大,布置却是高贵典雅,古玩字画琳琅满目。父亲早就叮嘱我,一进房门跪拜行礼后,我便在父亲身后垂首肃立,目不斜视。

 皇上的声音很年轻:“袁大侠,这位便是二公子吧?”

 “回禀皇上,他正是小儿复北。”父亲毕恭毕敬地回答。

 “袁复北,好名字!”皇上赞道“袁大侠两位公子都是年少英俊,定南已然号令江湖,复北必将助我收复失地!袁复北,抬起头来,告诉我你可愿为我大宋效力?”

 父亲早教我如何应答,我抬头,朗声道:“愿意!我袁复北愿为大宋国尽忠,为皇上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我话音落地时,看见龙颜大悦,皇上年轻斯文的面孔上竟是平添一份慷慨激昂。他是有为的明君吧,听父亲这样说的。其实我对政治、对国家兴亡并不热衷。只是在父亲多年熏陶和刻意培养下,才多少有些了解当今政局。无非宋辽南北对峙多年,表面上平静,暗中波涛汹涌,危机四伏。辽人早有南下入侵之心,我大宋也决不会坐以待毙,仗打了不少,输赢各不讨好。先皇早年主战,劳民伤财,临终嘱托当今圣上以和为贵。皇上初登大宝年轻气盛,表面上恪守先皇遗训不与辽国开战,实际一直韬光养晦筹划与辽人大干一仗,收复北方失地。可这些又关我们江湖人什么事?父亲则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侠之大者可以使百姓衣食无忧,如果能实现皇上的梦想让辽国臣服,不再觊觎我大宋领土,岂非为天下苍生造福?

 所以父亲不仅全身心投入这项事业,而且将我和哥哥的未来也安排进去。

 大哥身为武林盟主,可以率领江湖群雄,在关键时刻为朝廷效力。而我要做什么呢?

 “袁复北,听说你的武功比你大哥还高?”皇上问我。

 我点头:“略胜一筹。”

 “那便是我宋国第一高手,天下无双了?”皇上很高兴,看我的眼神也是赞许有嘉。

 若是以前我听到这话或许会沾沾自喜,不过自从败给完颜纯受了那样的屈辱之后,我才清醒地意识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别说辽国或其它地方,就是在大宋比我武功高的仍是大有人在吧。所以我低头沉默。

 “二公子宠辱不惊深藏不露谦虚内敛,真是难得。袁大侠教育有方啊。”皇上顿了一下继续道“袁大侠,你可曾对他说起过将来的任务?”

 “回禀皇上,草民还未曾确切提过。一切全凭皇上安排。”

 “这样也好。”

 接着皇上屏退其他闲杂人等,只留我父子,开始详细商谈机密要务。

 我渐渐明了自己的职责。简单说来就是直接听命皇上一人的御用刺客,代号影子。有光才有影,成大事必须有暗中支持,杀少数的人救更多的人,这样的牺牲是难免的。至于被杀的目标由皇上根据政局来定,或许是辽人,或许是顽固不化阻碍皇上实现理想的宋人。

 说实话,长这么大,我还没有杀过一个人。但是也许我的后半生就要双手沾满血腥的度过。我现在已经不恨命运的不公。我忽然想一个人的平静和幸福是有限的,过早的享受完了自己额定的那份,剩下的自然是奔波劳苦。

 所以我泰然地接受父亲和皇上的安排。我不想逃,我也无处可逃吧。

 凡事都有一个开始,杀人也是如此。更何况我第一个目标是个辽人。

 据皇上说此番进京的辽使是个亲王,猖狂得很,从不把我大宋放在眼里,一路负责接待的官员都是敢怒不敢言。皇上打算拿此人开刀,一来为国人出怨气,二来鼓励一种敌视辽人的情绪。如果有侠士刺杀在我大宋横行霸道的辽使,朝廷虚张声势地缉捕凶手最后不了了之,民众会做何感想?有第一次成功就有第二次,再加上我大哥的江湖势力煽动,辽人定然不敢再在我大宋国土上耍威风。当然使臣在我国被杀,辽人也不会善罢甘休,我国若先退让隐忍,辽人必会更加猖狂索求无度,总是用赔款割地来祈求和平,百姓早已不堪重负,皇上再适时表现出忍无可忍的姿态,宣布与辽国开战,就会顺应民心。上下齐心,再加上筹备多时的军力财力,这仗打胜的可能相当大。

 我无需关心以后的事情,目前我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刺杀辽使,一击成功,取其性命。

 皇上已经安排妥当,过一会儿接见辽使,提出明日去南苑狩猎,再详细商谈两国事务。我将于明日在南苑行刺。父亲则混在皇上的侍从之中,如果我行刺不成,他会见机行事,再次出手。总之,不能让那辽使活过明日。

 皇上接见辽使时,我与父亲在暗处再次确认了目标的样貌,接着我随父亲去了南苑,熟悉地形,设计行刺和逃走的路线。

 那一晚,我与父亲就露宿在南苑,没有回城内。父亲不许我离开,一是让我节省体力,为明日行刺调整到最佳状态;二是怕我往返途中横生枝节或者走漏风声,不如留在他身边留在南苑稳妥。

 我并不担心行刺的事情,不安和烦躁是因阿凉而起。阿凉是否醒过来了?还是仍在昏迷?没有人照料他是生是死?会否有人把他带走?无数稀奇古怪的念头在我脑海里流窜。

 等到天亮,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父亲换上侍卫服装,混进皇上的队伍。我则躲在树丛中,寻觅最佳时机出手。

 可惜那辽使即便在打猎时,身边的保镖、护卫甚至仆从都紧紧跟随。皇上故意把自己的队伍与那辽使拉开,远远观望。我耐心等候,终于看准一个时机。

 辽使一马当先追逐一只白狐,他扬言要独立射中这头猎物,所以甩开护卫和保镖。几剑连发,白狐倒地,一个机灵的仆从赶紧跑过去捡回猎物,双手捧了呈到辽使面前。这时,辽使周围十米内,没有别人。

 我不再犹豫,拔剑,出手!

 我用最快的速度最狠的杀招,剑尖直指辽使心口,就算那辽使懂得武功,我这一剑他也很难抵挡。说时迟那时快,当此变故,那辽使惊恐之余,竟随手抓住那名仆从挡在身前。

 那仆从好像拼命挣扎,不经意间扭头看我。

 居然是完颜纯!

 我不知那一刻我是如何想的,或者说我根本连想也没想,使出全力,剑锋不停,顷刻而至,而且我已想好如果完颜纯出手阻拦,该如何招架。让我奇怪的是完颜纯似乎没有任何出手的意思。

 我的剑穿过他的肋下,又刺进辽使的身体。

 保镖和护卫围了上来,我若不走就再无机会全身而退。我不能肯定目标生死,不过一定已经受伤,后面的工作有我父亲料理,我必须离开了。

 我顺利逃脱,在正午时分与父亲在事先约定的秘密地点会合。

 辽使已经死了,父亲夸我武功又有了长进,竟然能凝气于剑锋伤人于无形。原本那辽使拿活人挡剑,伤口并不深又非正中要害,但是筋脉内腹被我剑气震荡,一口气没喘上来就见了阎王,无需旁人费力送他上路。我的功力其实没有那么高,我想大约是看见了完颜纯,仇恨激发了我的潜能。若换成了别人挡剑,或许不会有如此效果吧。

 父亲说他还有别的事情,不能与我同路,让我一人谨言慎行保持低调,尽早回江南。

 于是我自己回到城中,途经驿馆偶然听到一个消息,说为辽使挡剑的仆从只是一个奴隶,当场也死了,却因身份低贱只用了一张草席卷了尸首,随便找了块地埋在了城外。

 难道完颜纯就这样死了?难道那人真的不是完颜纯,只是貌似而已,只是一个奴隶而已?难道我错怪了阿凉?难道他们都是无辜的?我不能阻止自己不去这样想,想着想着我已冷汗淋漓。

 当我跨进客栈的房间,我再也找不到狠心的理由。

 因为我看见,阿凉竟然挣扎着从地上爬起,竟然忍着伤痛在整理房间。他的身体伤痕累累,他的衣衫支离破碎,但是他看见我回来硬是舒展开眉头,换成一脸恭顺的笑颜。那是一种极其卑微妩媚的笑容,与他看向我的暗淡空洞的眼神形成极大的反差。

 “二少爷,您回来了。”他忍着细细的咳嗽,艰难地爬到我脚边,哀求道“请您原谅,阿凉知道错了。”

 他知道什么了?他错在哪里了?到底是他错了还是我错了?我愣愣地杵在原地。

 他见我不说话,身子便微微地颤抖,一边叩头一边哀求道:“我会马上整理好房间的,等整理完了,您再责罚我…”

 不知是恐惧还是伤势实在不轻,阿凉的声音越来越虚弱,没等我做出反应就又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