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像与现实往往有着很大的差距,而且,通常是,现实的情形会比所能想像的极限更极端十倍百倍。例如眼前,在灿烂的晨光下展现在他面前的几乎可以称得上破破烂烂的一堆建筑物。
舒子歆楞在那里,眼睛从一排排显然只是用土砖砌起来的低矮平房移到了路旁随随便便插着的一个没有漆过的不规则形状的木牌子上,那个路牌子显然已经在这个地方站立多年,灰扑扑的表面上用黑色油漆歪歪斜斜写着的“永泽峪公社”后两个字好像曾经被人用力地刮过铲过,但毕竟没有被刮干净铲干净,这个…应该是路标吧?
舒子歆想,但他并不能确定,在这条弯弯曲曲连车子都开不进来的土路上已经走了快半个小时了,一边走一边听魏夜檀介绍永泽峪的情况,根据他的说法,他们先到的是永泽峪镇的镇上,去镇政府由镇政府的人为他们带路去看永泽峪镇下面的十几个村,特别是紧靠着西山的大王村和二王村。
一般来说,既然是有镇政府所在的镇…至少该有条像样的路吧?舒子歆重新又看了看从脚下一直延伸到那堆建筑物当中的土路,路旁种的杨树的叶子在风里发出沙沙的响声,他有些茫然的想,忽然有些怀疑他的属下们给他送来的那份调查报告,如果这个地方真的出产品质可以和意大利云石相媲美的石头,那为什么这里修路和造房子用的都是泥土?“这里就是永泽峪镇了,”
并没有注意到舒子歆的怔楞,始终不疾不徐地走在他旁边的魏夜檀抬手指着那几排低矮平房对舒子歆说“舒先生,您要去的大王村和二王村穿过永泽峪镇再往西北走十里路就到了。”
“…”舒子歆转过头看了魏夜檀一眼,那张清俊的脸上泰然自若的神情让他把想问的问题吞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沉默地点头。
眼前的这种景象…只有他这个从新加坡来的外人才会觉得震惊和难以理解吧?身为本地父母官,魏夜檀一定已经看得很习惯了。镇长是一个干瘪黑瘦满脸都刻画着深深的皱纹的男人,魏夜檀叫他老郑,舒子歆看不出他的年龄。
只是见他佝偻着背,又花白了头发,想必总有五十出头了吧。老郑见到他们一行人,满脸都是温驯的讨好的笑意,恭敬到近乎谦卑,舒子歆注意到他脖子靠后的地方有一个样子狰狞的很大的疤,他后来才知道,那个是因为缺碘引起的甲状腺疾病开刀后留的疤,永泽峪镇里三分之二以上的人是山民,都缺碘。
老郑镇长的话并不多,基本上都是魏夜檀在说,他或是应和或是点头,只是到了非说不可的地方才很拘谨很小心地说上一两句,一边说一边还不忘注意魏夜檀的脸色变化,只是,当魏夜檀说要到大王村二王村去看看的时候,老郑的脸色露出几分犹疑的紧张,被魏夜檀敏锐地察觉…
“怎么,老郑?有困难?”黑瘦的脸抽搐了几下,皱纹扭绞成苦恼尴尬的纹路,不安地搓着手,又偷眼看了站在一旁的舒子歆好几眼,粗哑的声音里带着羞愧和无奈“魏市长,是我们工作没做好,刚才大王村的牛憨来报告,他们村和二王村闹腾开了,怕要出人命,我让老王先去维持秩序了,您现在带外宾去…只怕不合适吧?”
“出人命?”魏夜檀整个人一震,声音也提高了八度“老郑,你在说什么?怎么会出人命?算了,”他眉毛一扬,当机立断地说“我们马上去大王村,事情经过,你一面走一面汇报。
“不就是那个王守成家大闺女的事嘛,她娘…不是她亲娘,是王守成后来续的那个,她后娘收了人家彩礼,要她嫁到二王村老刘头他们家给老刘头的二儿子当婆娘,那个闺女不肯,事情就闹开了。”
老郑搓手的频率加快了,见魏夜檀提高声音,皱起眉头,他本来就佝偻着的背更往下压了三分,脸上的皱纹也更深更密了。
他最怕出这种事,他是个老实巴交的镇长,管着永泽峪这么一块祖祖辈辈在土坷垃里刨食,家家户户穷得只要能吃饱肚子就心满意足的地方,他不贪名,也不贪钱,唯一的心愿不过是能把这个地方管得太太平平的,只要别让上面来的人挑出大毛病也别太得罪乡里乡亲就成,谁知越是这么想越是要出毛病,偏偏就在市长带着外宾来参观时闹出这档子事来,他真想在王守成家那两个不识体统的母女脸上狠狠地啐一口。
“王家的闺女为什么不肯?总有个理由吧?”魏夜檀的脸色很难看。魏夜檀走得很快,老郑紧跑了几步才总算跟上“心气高吧,王守成的大闺女刚考上地区里的高中,一门心思地想去念,可她下面还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她爹前两年修大寨让石头给砸死了,家里哪来的闲钱供她念?再说,女娃娃家念那么高有什么用?将来又不可能考得上大学!”
“你怎么知道她准考不上?”魏夜檀瞥了老郑一眼,脸色更阴沉,他已经大致地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他的怒气,并不是冲着老郑而是冲着他自己,以前在省城时,他也并不知道这了的农村能苦成这样,象王守成家这种没有男劳动力的人家,孤儿寡妇地要活下去,只有靠把大一点的女儿嫁出去,说是“嫁”其实跟卖差不了多少,图的是收一笔彩礼好把下面的小孩子养活大“她娘收了人家彩礼?”
“收了,否则怎么会闹起来?刘家的二儿子是个瘸子,没大出息,老刘家就看中了王守成的闺女有文化有能耐又有志气,比一般的男人都强,想娶过来给二儿子撑门顶户,所以,听说彩礼给得不少。
王守成他婆娘一定是私下给大闺女定了这门亲,定亲前也不知道闺女能考上地区的高中,压根就没想过要送她去上高中这回事,她们家连锅都快揭不开了。
再说,大王村里几百号人,哪有一个能到地区去上学的?谁想,临到老刘家都快要让王家大闺女过门了,王守成他婆娘跟她大闺女一说,她大闺女就开始寻死觅活地不肯,这事儿就闹大了…”
“王家的闺女今年多大了?这事儿是什么时候发作的?”“十六了,不违反婚姻法的,先把亲事订下,把人抬过去,等满十八了再领结婚证圆房办喜事,我跟老刘头把话说明了的,他不敢做那犯国法的事儿。
原本定的是后天抬人,事儿是昨天晚上闹开闹大的,刚才听牛憨说是已经大哭小叫地闹了一宿,现在又开始闹腾了。老刘家见人家闺女寻死觅活的,也怕把人硬抬走会闹出人命,现在正找王守成他婆娘退彩礼呢!”
“…”魏夜檀又看了老郑一眼,嘴唇动了动,但没说话,责怪老郑不懂婚姻法是没有用处的,责怪老郑没有对那个可怜的上不起学的女孩子寄予太多同情也是没有用处的。
作为镇长,老郑他能督促老刘头给儿女们办结婚证就已经很不错了,放在眼前的,是冷酷而强大的现实。
养不起儿女的人家,只好把儿女一个个卖给别人,这就是中国几千年来对抗贫穷的一种方法,大多数人在这样的现实前低头,而少数不肯低头的人呢…也不过是象今天的这个王家大闺女一样,只能用自己性命去做徒劳的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