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贴切形容我当时的心情。朝思暮想了整整七年的人此刻就站在跟前,委屈、慌张、惊喜、恐惧,七情六欲,百感交集,我只觉呼吸困难,再也无法移动脚步,只能无助地站在那里,无意识地听着耳边那呼呼的寒风。
阿景哥早在我走到三十来步远的地方已注意到我了,可他却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一样,一直低着头,没肯看过来。到我再走近一点了,他才慢慢抬起头来,好像花了很大的力气,又满脸的惊慌失措。
那表情出现在他那已变得成熟稳重的脸上,感觉挺不协调的。他征征看我一会,缓缓地把烟递到嘴边,用力抽了一口,接着再慢慢地把那烟头丢到地上。
他的口张开又合上,一连重复了几次,我以为他要说什么了,可他什么都没说,只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下一刻就掩着脸哭了起来。
他的反应让我有点吃惊,可同时也使我冷静下来。我上前,站到他面前,他没有比从前高很多,他本来就很高了,只是头发有点长,低头时都要盖过眼睛了。我仰头,看着这个还激动地抽噎着的大男人,说出来的话竟然是:“哥,你回来了呀。”
“岚…小岚…”他一边委屈地唤着,一边紧紧抱住了我,眼泪鼻涕把我整个颈窝都弄湿了:“岚,七年了…我好想你…小岚…小岚…”说着他把我越抱越紧,我也用力的拥着他,却什么话也说不上来。
“岚,你没把哥忘掉了对不对?对不对?哥天天都想着你…”我这才哽咽着说道:“我没忘…哥,我也好想你,想死了!你为什么这么狠心呢?为什么…”
“对不起,岚,对不起…”“哥,你知不知道,这几年我想你想得好苦…我都不知道啥时才能再看到你呀…”我难过地说。
“我知道,对不起,小岚…哥也好想你…”“他们连你地址都不给我,也不在我面前提起你,我…”说着我一时委屈,还是不争气的流下泪来。
“我知道!小岚,我什么都知道,咱们根本没法子连络,姐在呀,我知道…所以我一定得亲自回来找你…”阿景哥边说边缓缓放开了我,一手轻轻挽着我的腰,一手替我擦着脸上的泪:“小岚,那时候,我也不想走的…我真不想越走越远呀,可…”
“我懂,哥,我懂…那时我也不想离开香港的,我也对不起你…”我痛苦地说着,只觉心如刀割:“哥…我以为我再也看不到你了,姐说我们不会长久的,我几乎要相信她了…我以为我们得就这样结束了,我真怕死了呀…”说着我伸手也胡乱擦着脸上的泪花。那时正值下班时间,街上人来人往的,有不少人已扭头奇怪地瞪着我们看。
我正想把阿景哥往家里拉,他却把我拽回来,眼神坚定:“岚,你听我说,我再不会离开你了,这些年,哥让你受苦了,是哥没能好好照顾你,可哥这次回来了,咱们就再不会分开了…”
接着他托着我的脸竟作势就要亲。我有点慌张地别过脸避开。“哥,都是人呢。”可他却泪眼汪汪地拼命摇头,眼神里的是勇敢与坚持。“我不怕。”他轻声地说。
我一时动容,就着位置就把脸迎过去,忘情地与他亲在一起,心想,对,此时此刻,只要你在,没什么好怕了…
阿景哥的归来,让我们家里的气氛一下子变了。尤其老妈跟老爸,搞不好比我还要高兴,拉着阿景哥一个劲儿的嘘寒问暖,都把我晾在一旁了。
从他们的对话,我听得出来他们一直有跟阿景哥联络,可并不频密,也许每年也就那么三两次,也只为了报个平安而已。所以事前没有人知道阿景哥会回来。他实实在在给了我们所有人一个惊喜。
阿景哥已经二十五了,名副其实的一个大男人。听他们所讲,他在澳洲大学毕业后,一边继续进修,一边跟随那边的教授工作,维持了整整三年,现在已有一笔蛮可观的积蓄,也取得学术上的资格了,于是跟教授请辞,收拾好包袱回家乡来工作。
他说得挺轻松的,老爸老妈他们听着也只觉阿景哥终于出色了,一脸安慰。可我当然明白,这一切讲来容易,实际上哪有可能那般简单。为了回来台湾,阿景哥一定曾拼命工作赚钱,孤身在外,那几年,他是怎样撑过来的呢?
阿景哥从前一向也不是独立的人,可整整七年了,他都是靠什么支撑着自己的呢?忽然觉得,我始终还是不够简扬成熟,他曾教导过我得体谅阿景哥,得站在他立场上想想。
可我发现,我始终做得不够好,这几年,我实在忽略太多了。想着想着,我不禁悄悄地打量阿景哥。眼见他虽然个头高了肩膀宽了,可脸庞还是略嫌消瘦,虽说这更突显他的帅气,却道出了他这几年来的辛酸。
我心里知道,七年来,阿景哥定必也与我同样焦急难耐,定必也也曾与我一同挣扎求存,为什么我还要怀疑他呢?胡思乱想着,还是老妈的一句话让我清醒过来。
“我说小岚,你快给你姐拨个电话,说小景回来了,快!”那会儿姐在市区一所饭店工作,离家远,就在那边的员工宿舍住下来,周末才会回家,这回阿景哥回来了,老妈一兴奋,竟想立刻就召姐回来。
我犹豫着没动身,老妈也没怎么管,扭过头就对阿景哥说:“小景,这几年啊,我想最念着你的就是阿了。她真的好疼你们兄弟俩啊,只要是关乎你们的事儿,她都比谁都来得紧张。就那时候你出了那回事啊…”老妈说着目光也变得涣散,阿景哥连忙上前紧握老妈的手。“妈,那时候我不懂事,让您担心了。”阿景哥毫不犹豫地说。这种安慰别人的举动,从前阿景哥是从不干的。我看着心想,这几年在外漂泊,阿景哥真改变不少了。
他已经是一个真正的成年人了。“我知道。”老妈欣慰地说:“那时候你还小,想事情也老钻牛角尖,真苦了你姐呢,她多疼你啊。
我就说,那时你出了事,阿真比谁都着急呀。她看你们兄弟俩心里有那个芥蒂,小岚难过得跟什么似的,就半夜里就给他准备了机票,也全都是她自己的积蓄呀。
可那时我就跟她说了,兄弟俩嘛,有什么误会三口六面讲清楚不就好了,用不着走这一趟呀。看,现下你俩不就好好的?但她就是不放心…”
“我跟小岚本就没有什么…”阿景哥沉着脸说,语气竟有那么一点忿忿不平的味道:“姐太大惊小怪了。”
老妈叹口气又说:“也许吧…不过这些事情,咱们今后就别再提了。我只想说,你姐真疼你俩疼得不得了,她做的事情全都是为你们好。你回来就好了,好有个照应,今后也就对她好好的,知道了吗?她这几年真受苦了,身子看着比我这老人家还要弱…”
老妈越说越难过,眉头也越皱越紧。阿景哥坐到她身旁搂着她的肩道:“妈,我知道了,我会好好对待姐的。”可说着他的眼神却似有若无地飘到我这边。我明白他心里想什么,只好朝他无奈笑笑。
“好了好了,先别讲呗,小景刚回来,怎的就开始念他了?”老爸看着气氛挺悲情的,也忍不住开口了:“我说要不咱们今天别在家里吃了?到外面吃怎么样?就算是庆祝小景归来啊。真回来就好了,在外面生活多寂寞呀。哎,小岚,就叫你给你姐拨个电话,怎不动了?”
我叹息,心想终究避不了,瞟了阿景哥一眼,他也表情沉重。我无能为力,只好起来拨电话去,心想不知姐会给我怎么样的反应。可幸的是电话那头的人说姐接待客人中,走不开,让我留个言什么的。
我当然说不用,想着能躲就躲,能拖就拖,越久越好。回头转告老妈他们,说晚点再拨也行,横竖阿景哥不会跑掉,不用急,老妈也就应允了。
可结果一直到晚上十点多都未能找的到姐,老妈看着都挺晚了,就说明天再拨,不急不急。我听着不禁偷偷松了一口气,想说起码今天晚上是安宁的,我也就满足了。
***晚上睡觉时,老妈让阿景哥将就着先睡姐的房间,可阿景哥摇摇头说:“我跟小岚睡一间就好。”
老妈当然高兴也来不及,她心里大概觉着我俩这几年误会太多了,得把握时间增进一下感情,就热心地替我们整理床铺什么的。
我连忙上前帮忙,心里觉得这一切实在也太梦幻一点了。不久前我还伤心断肠地日日夜夜思念着阿景哥,可这一刻,我居然就在自己房间替他铺着床,所有事情也来得太突然,杀我一个措手不及,让我现下感觉挺惊心动魄的,好像还没能真切感受到那股幸福劲,就得开始担忧姐回来后的景况。
老实说,现在的我,已经不怕姐那些手段了。我知道,我一直在等的一天,终于来临了。我跟阿景哥都已长大成人。我俩都能自立了。我们不再是当年的小孩子。即使姐有再强硬的手腕,也无法分开我俩。
现在的她,对我俩的事,根本已经是无能为力了。所以我怕的都不是这些。我怕的,只是姐的身心。我不知她能否再承受这些。看得出来她这些年真以为我“改邪归正”了,现在一下子向她道出事实,她定必伤心欲绝,这是我最不希望的。
老妈说得对,姐这几年真受苦了,而且她实在疼我们,跟阿景哥在一起我是必定得干的了,可憾的是,我们又得再一次打击姐…我想这就是小孩子跟成年人的分别了吧…从前我只知道小孩子的无奈,现在我也明白成年人的顾虑了。
以前我只有阿景哥,我只把他放心上,我只想着要与他永远在一起。可现在我长大了,我知道除了阿景哥,我还有老爸、老妈、姐…将来还会有我的事业,甚至,我自己的家庭。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倘若我执意要与阿景哥长厢厮守,恐怕有一室子人都得流泪了。我必须要舍弃一方,始终有一方是得心碎的。可多想无益,我知道自己早已在心里做好决定…“小岚。”
关灯后,阿景哥在长久的寂静后,忽然轻声唤我。其实那天我挺累的,可睡意却完全不浓,反而心情特雀跃。听着身旁阿景哥那沉稳的呼吸声,我心里终于也有点踏实的感觉了,好像阿景哥归来的喜悦,我此刻才切实地感受到似的。
我这才真正地意识到,阿景哥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他现下就睡在我旁边,他说我们永远不会再分开了…“小岚,你睡了吗?”阿景哥见我没应声,又唤了一次,还撑起了一点身子来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