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方媛睡得很不舒服。陶冰儿如驼鸟般把头埋在她怀中不肯出来,不时的颤抖。这种颤抖如传染病一样,传染到了方媛身上,令她的身体也产生了共振。
方媛能清晰地感受到陶冰儿的恐惧。其实,她自己又何尝不害怕呢?只不过她性格本来就要比陶冰儿沉静些,这些日子发生在她身上的恐怖事件实在太多,她都有些麻木了。
时睡时醒,断断续续,好容易捱到天亮,方媛还在考虑怎么起床而不惊动陶冰儿,陶冰儿自己却一骨溜地从被窝里蹦出来,谁也不理,拉着一张脸,默默收拾自己的衣物。她的眼睛有些红肿,头发也没有梳好,杂乱不堪,一脸憔悴。
陶冰儿昨天肯定没休息好。她现在的心情也很糟糕,平时,她很在意自己仪表的。
她收拾衣物做什么?是要离开441女生寝室?
也许,对她来说,离去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方媛虽然舍不得陶冰儿,却也不想阻拦她。女生寝室的气氛有些压抑,谁也没有说话,谁也不愿意说话。此时,无论说什么都显得苍白虚伪。
方媛走过去,想帮陶冰儿收拾衣物。她却停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冷冷地看着方媛,似乎在看着一个陌生人般。
方媛被那种冷漠的眼神看得心慌意乱,无端地生出许多烦躁出来,却没地方发泄。
她怎么这样看自己?
她拒绝方媛的帮忙。换个角度说,她其实在拒绝方媛的友情。
她的眼神告诉方媛,她已经把方媛当成了素无来往的陌生人。
不仅仅是对方媛,对徐招娣也是一样。
徐招娣原想打破这种压抑的气氛,轻轻地问候她:“陶冰儿,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去好不好?”
陶冰儿根本没回答,而是用看方媛的眼神去看徐招娣。
…警惕、冷漠、拒绝。
这就是她眼神里流露出来的信息。
方媛与徐招娣两人僵立在她身边,沉默无语,呆呆地等了半晌,最终还是默默地走开了。
等方媛与徐招娣走开后,陶冰儿这才继续收拾自己的衣物,从始至终,她都没有说话。
她头都没回,一个人拎着旅行包走了。
她离开了441女生寝室。
她离开了南江医学院。
方媛站在阳台上,看着蹒跚在晨曦微风中的陶冰儿慢慢地走出校园,走出她的视线。她走得很慢,动作迟缓,一步三晃,浑然不像是青春少女,更像是一名苍老多病的老妇人。是她的旅行包太重,还是她的心事太重?方媛心中一片空无,仿佛掉了什么东西般,眼睛酸酸的,晶莹温热的液体夺眶而出。
陶冰儿就这样走了。她似乎想斩断与441女生寝室的一切联系,所以,她才会对方媛和徐招娣这般冷漠。这一别,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
就算再见面,也只是行同陌路,不可能再回到她们刚到441女生寝室时那种亲密无间的情形了。
但愿,但愿时序有心、乾坤有情,呵护她平平安安、幸福快乐地过完这一生。方媛在心中为陶冰儿祝福。
相濡与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这句话虽然残忍,却很有道理。此时,方媛才体会到这句古语的真正境界。
她并不责怪陶冰儿的逃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维方式,都有自己的选择。生活就是这样,你只能强迫自己,没有理由强迫别人的选择和你一样。
方媛早已懂得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是接受现实,无论现实有多么残忍。
只有接受现实,面对现实,你才能坚强的生活下去。这是个坚硬的时代,这是一个失去信仰的时代,每个人都在忙忙碌碌,追名逐利,没有人在乎你的感受。
方媛抹去眼泪,转脸去看身边的徐招娣。
徐招娣也是一脸悲伤,怔怔地望着陶冰儿消失的方向,若有所失,惆怅凄伤。
“我一直把她和秦妍屏都当作妹妹的。”徐招娣发觉方媛在看她,叹了口气。
方媛拍了拍她的肩膀,本想说些劝慰的话,却不知如何开口。
徐招娣突然想起一件事:“糟了,陶冰儿身体这么弱,会不会在路上病倒?”
方媛这才发觉让陶冰儿这样不声不响的独自离去有些不妥,至少,她们应该告诉学校的。如果陶冰儿路上出了什么意外,她们可真是难辞其咎了。
“要不,这样吧,你去追陶冰儿,我去找秦老师,看她有什么办法。”
两人急匆匆地出去。徐招娣跑向了医学院大门口,方媛则跑向了教师宿舍找秦月。走出寝室大厅时,方媛特意回头望了一眼,苏雅还躺在床上看书,看得很专注,似乎对刚才发生的事情毫不关心。
苏雅怎么这样?
方媛在心里嘀咕,她觉得苏雅清高得过份。无论如何,住在同一间寝室,也是一种难得的缘份,陶冰儿这么可怜,她却不闻不问,也太冷酷无情了。
五分钟后,方媛跑到了秦月的宿舍,告诉她,陶冰儿出走了,拉起她就跑。
秦月与方媛在路上边走边说,气喘嘘嘘,等走到医学院大门时,秦月对事情也有了个大概的了解。
徐招娣还站在大门边,对她们两人大声呼叫。
两人急忙走到她身前,方媛问:“陶冰儿呢?”
徐招娣指了指刚刚开动的一辆公共汽车:“在上面。”
公共汽车从三人身边驶过,陶冰儿赫然坐在车上,目光呆滞,对她们三人视而不见。
徐招娣问:“怎么办?”
方媛也没有主意:“要不要打的士去追?”
秦月想了下,摆了摆手:“算了,我看,即使追到了她,她也不会理我们的。不如我们先回去吧,我去找下她的学生档案,通知她家人。她也这么大了,又是南江人,应该没事的。”
“那她的学籍呢,会不会被注销?”方媛怕陶冰儿一去不回。
秦月倒不担心这点:“不会的,我和学校说下,就当她请假好了。”
看来只能如此了。
秦月找到陶冰儿家人的电话号码,通知了她们。方媛还不放心,要来了电话号码,晚上特意再打了一次。
接电话的是陶冰儿的父亲,告诉她陶冰儿已经平安回家了,让她不必牵挂,她这才放下心来。
秦妍屏死了,陶冰儿走了,441女生寝室一下子冷清了许多。方媛心烦意乱,郁郁不欢,向图书馆请了几天假,一天到晚陪着徐招娣。
她现在只有徐招娣这一个好朋友了。
其实,徐招娣也需要她做伴。两人形影不离,却寡言少语,更多的时候是相对无言,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上课时睡觉,下课时发呆,两人都有些精神恍惚,整个人都变了。
晚自习早就不去上了,秦月知道她们两人的心情不好,没有多问,其他老师更是自扫门前雪,教完自己的课程就算了,懒得管她们。晚上,她们也不出去,坐在寝室里一起上上网,聊聊天,玩玩游戏,就这样打发时间。
这几天,倒是风平浪静,没有发生其他特别的事情。就连苏雅,也老实了许多,改变了以前的生活习惯,按时上课,下课后回寝室,不再神出鬼没,偶尔也与她们两人同出同进。当然,她还是那样冷漠,即使走在一起也没什么话说,如同一个移动的影子。
第八章笔仙幽灵(14)
大约三四天后,到了周末,方媛心血来潮,想去看望陶冰儿,与徐招娣一说,她也欣然同意。两人找到秦月,问她要了陶冰儿的家庭住址,随意买了些水果零食,结伴去看她。
两人边走边问,没费多大功夫就找到了陶冰儿家。陶冰儿家在城南,属于城郊交合地带,虽然偏僻了一点,但是空地很多,环境优美,不像市中心那样拥挤陈旧。出乎两人意料的是,陶冰儿的家境相当好,她的住处竟然是一栋富丽堂煌的豪华别墅。
别墅的面积并不大,上下两层,每层也就一百多平方米。可是依山伴水,设计得非常漂亮,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别墅建在美丽娴静的象湖边上,湖水清澈明净,光可鉴人。附近是郁郁葱葱的森林。走进别墅,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精心修理过的葱翠草坪,草坪中还栽了几棵桂花树,开得正浓,一簇簇,宛如躲藏在宽大树叶下面的黄色小精灵,争芳斗艳。微风过处,香气扑鼻,沁人肺腑。
两人按响门铃,不多时,门打开了,一个略显憔悴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嘶哑着嗓子问:“你们找谁?”
“我们找陶冰儿。”
中年男子的脸色刹那间变得难看之至:“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陶冰儿的同学,特意来看望她的。”方媛为了打消中年男子的疑虑,扬了扬手,让他看到提在手中的礼品。
“你们来看陶冰儿?”中年男子的语气有些怪异“你们这时来看陶冰儿的?”
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方媛心头:“是啊,怎么了,大叔,她是不是病了?”
“谁说她病了?她没病!”中年男子显得十分生气。
“没病,她到底怎么了?大叔,你别生气,我们是她的好朋友,真的很想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方媛态度恳切,一脸真诚。
中年男子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一些,盯着两人看了半天,这才长长地叹了口气:“看来你们是真不知道,陶冰儿她…她死了…”
死了?!
陶冰儿死了?!
方媛目瞪口呆,不敢置信,手一松,提在手上的礼品掉到地上,几个红红的苹果溜溜地滚了出来。
起风了,微风,轻风,风不大,却很冷,冷得别墅附近的树木花草瑟瑟发抖,抖落一地枯黄。
这年的秋天真冷啊。
方媛缩了缩脖子,回过神来:“大叔,你说什么?陶冰儿死了?”
“是的,死了!”中年男子重复了一次,眼中泪光莹莹“两天前,她就死了。”
“她怎么死的?”
“自己一个人躲在家里,打开煤气中毒死的。这孩子,真傻,好好的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中年男子神情凄楚。
原来,中年男子就是陶冰儿的父亲。他拉着方媛与徐招娣唠唠叨叨说了很多事。陶冰儿的死,对他的打击很大,他现在只想找个人倾述。
据他说,陶冰儿的身世也很可怜,她的母亲嫌他穷,在她很小时就离开了这个家,一去不回。于是,他痛下决心,下海经商。商场如战场,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于是,他忙于商场,无暇照顾陶冰儿,将她送到乡下的奶奶家寄养。
陶冰儿上十多岁后她才回到南江市,和他在一起。但即使这样,他也抽不出时间陪她。这些年,他的生意越做越大,要处理的事情越来越多,根本分身乏术。他也曾想帮她找个续母,但陶冰儿不乐意,极力反对,他也只好随着她了。
那晚,陶冰儿回家后,他看到她只是心情不好,身体并没什么大碍,也就没放在心上。加上那时公司正好有事,急着要他前去处理,于是他把陶冰儿一个人扔在家里回公司了。他万万没想到,陶冰儿的精神状态会那么差,心理会那么脆弱,以至于用自杀这么愚蠢的方法来了结这一生。
人总是在失去时才知道珍惜。
陶冰儿死后,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失去的太多太多。如果生活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宁可选择和女儿一起过着平淡普通的家庭生活,而不是这样忙忙碌碌忽视亲情。受此打击,他心灰意懒,匆匆结束公司的业务,变卖产业,准备离开这个伤心的城市。
怪不得,陶冰儿那么喜欢恶作剧,喜欢捉弄人,原来她只是想引起别人的注意。一个自小就失去母爱,又缺乏父爱的人,再多的物质也不能满足她精神上的空虚。
方媛现在可以理解陶冰儿为什么要离开441女生寝室了。她一直是一个孤独软弱的女孩,好不容易找到秦妍屏这样情同姐妹性情相投的好友,却眼睁睁看着她自杀身亡,如同从幸福的云端一下子跌落到坚硬的混凝土上,心理上怎么承受得了?她玩笔仙,也不过是为了寻求心灵的寄托,而这点寄托最后也被粉碎了,精神上再无依靠。
但是,但是她也不至于就这样走上极端,选择自杀这条愚蠢的道路啊。蝼蚁尚且偷生,她还年轻,怎么会这么想不开?
方媛心中狐疑:“大叔,你确定陶冰儿是自杀?而不是其他的什么原因?”
陶冰儿父亲点了点头:“我能肯定是自杀,警方的结论也是这样的。这座别墅有防盗系统,昼夜不停。那晚的摄像中,除了陶冰儿与我,别墅里再没有人其他人进去过。”
又是一个自杀!程丽自杀、许艳自杀、万海自杀、秦妍屏自杀,现在是陶冰儿自杀,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自杀案件?
而且,她们自杀的原因,都那么牵强,都那么令人费解。
难道,真有所谓的神秘力量,操纵这些人的行为,让她们不得不自杀?
如果真有这种神秘的力量,它的动机又是什么?
它会不会让自己也自杀?
方媛越想越怕,一股森森寒意从脚底窜起,弥漫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冒寒气。
“方媛,你怎么了,受凉了?”徐招娣看到方媛直打哆嗦。
“没事,我想,我们要走了。”方媛蹦了几下,转移自己的思绪,让自己的身体变得暖和些。
“那么,大叔,我们告辞了,你多多保重身体。”徐招娣牵着方媛的手转身离去。
两人走了十多米,陶冰儿父亲似乎想起了什么,叫住了她们:“等等。”
“大叔还有什么事?”
“有一件事,我觉得很奇怪。”陶冰儿父亲有些犹豫,停了一会还是说了出来“我那天离开别墅时,在附近看到一个很奇怪的人。”
“很奇怪的人?”
“是的,很奇怪的人。他穿着黑风衣,面容削瘦,最奇异的是他的眼睛,好像是蓝色的,像猫眼一样。”陶冰儿父亲想了一会,又摇了摇头“算了,只是长相有些奇怪罢了,冰儿毕竟是自杀的,怨不得他人。”
方媛心中悚然,差点叫出声来,穿着黑风衣、面容削瘦、蓝色眼瞳,这不就是萧静老师?
萧静老师,他来这里做什么?他与陶冰儿一向素无来往的啊。
方媛总算头脑清醒,抿住嘴唇,忍了很久,这才把“萧静”这两个字吞了进去。她可不想在这里节外生枝。要让陶冰儿父亲知道他所看到的那个奇怪的人是她们学样的老师,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她一直很信赖萧静,觉得他博学、敏锐,身染重病,却自强不息,一度将他视为自己的楷模,怎么也不可能将他与这些自杀事件联系在一起。
离开陶冰儿家时,方媛发现,原来别墅里的那些草坪并没有看上去那么葱翠,其间杂夹着太多的土灰色…那是枯萎的颜色。就是那几棵桂花树,也显得衰老不堪,盘根错节,树皮剥落,那些如精灵般可爱的黄色小桂花其实已经暮气沉沉,残缺破碎,微风轻拂便纷纷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