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长大后,他更老了,自己订做了副棺材放在西屋。等他老得不能自己做饭了,村里各家便轮流着做好饭给他端来。李富贵每天都早早地坐在屋子的南墙根儿,呆呆地望着远处,有时候也会盯着前面的土路出神,直到有人过来喊他吃饭。
男孩子长大后必须得挣钱。我和韩生、王昌、也不例外。偶尔在县城遇到同学,他说要想富,挖古墓。回来后我们便开始打听村里的老人,哪儿有古墓可挖。打听到李富贵跟前,他领着我们进了他的阴暗潮湿的屋子,说道:“我以前就是专门挖墓的。以前穷,活不下去了,才挖墓维持生计的。孩子,听我一句劝,别干这活儿,以后会后悔的。”
韩生道:“以前说相声的唱戏的也是穷得没饭吃了才去的,你看现在,人踩人地交学费去学相声学演戏。”
李富贵没应声。过了几天,他又把我们叫进了屋子,说道:“以前,这周围方圆百里的大墓都被我挖过,进去墓里后,我只取金银首饰,可有时候瞧着一些东西很是好看,也会忍不住把它拿上来。你们小时候玩的小人就是墓里的。院墙上种着花儿的罐子也是从墓里拿上来的。”
“我听说现在挖墓的都不稀罕里面的金银首饰,只拿瓶罐盘碗什么的。可惜原来那些种花儿的罐子都碎了,一堆碎片被掺在白老二家的马粪里洒到田里去了。”他并不知道现在文物市场上瓶罐最值钱。
“我把以前挖的大墓回想了几遍,里面还有很多很多的瓷器,我都没动。昨晚,我把那些大墓的大致方位都画了下来。”李富贵接着念叨。
王昌立刻兴奋地喊道:“快给我们呀!”
李富贵道:“我把它们画在我的棺材里了,你们真要想挖那些大墓,那就等我死后,先挖我的墓开我的棺。要是连我的墓都不敢挖,那些大墓你们就根本没法挖。趁早死了这份心吧。”说完,便扭头不再看我们一眼。
我们则不敢再说话了,低头溜了出去。
没过几天,李富贵就死了。王大姑家清早宰了只羊,晌午王大姑端着一碗白米饭、一大碗炖羊肉给他送去,见他眼睛睁得滴溜溜地圆,望着村外的一片玉茭地。喊他也不吱声,伸手一推,人便倒了。王大姑吓得哇哇叫唤,手里的米饭、羊肉洒了一地。全村人都跑来了,会点儿中医的老徐用手拂上李富贵的眼睛,手一离开,他的眼睛又缓缓地睁开了,拂了好几遍都没让他闭上。后来村里人请来了邻村的神婆,点香烧纸念经跳神了大半天后,他还是不闭眼。最后实在没办法,只能将睁着眼的李富贵钉棺下葬了。
李富贵下葬后没多久,我们便跟着县里的包工队到北京打工去了。
火车走一段就会停下来,塞上些手拎肩扛着装在编织袋里的铺盖卷儿的,同我们一样进京打工的农民,然后闷哼几声,缓缓前行。过了数不清的村子后,火车到站了。到了工地,一个肥头大耳头发梳得光亮光亮的中年男子对我们说道:“欢迎农民工弟兄们来到北京,为建设北京做贡献。”我一直认为做贡献就是不计报酬或少拿报酬,所以便认定这个家伙不是个好东西,见面第一句话就想赖我们的工钱。所以我对他说道:“我们是来挣钱的,不是给你们做贡献的。”他愣了愣,笑道:“挣的钱越多,贡献就越大。”我心里嘀咕道:“要不是为了挣钱盖房子、讨媳妇,鬼才愿意做贡献,净我们做贡献了,你们咋不去我们村做贡献?”
我们白天干一天活儿,晚上便上街溜达。几个晚上后,我们便能分出街上来往的女孩是不是北京的。北京的女孩都倔着脸走路,不是北京的女孩都倔着屁股走路。
工地前面有一小块空地,长满了绿草。一群跟我们年龄相仿的小青年常在空地上踢球,踢累了便坐在地上侃大山。而我们喜欢在空地上睡午觉,睡不着的时候就凑过去听他们侃。他们在谈话中经常大骂小日本鬼子,这就让我们三个能插得上话,因为我们也大骂日本鬼子,并且比他们骂得生动丰富。有一天,他们当中的一个人问我们:“有个反日聚会,在一家日资公司门口,你们愿意去吗?”我们二话没说,跟着他们便去了。到了一看,有几十个人站在日资公司的门口,脑门上扎着红丝带,左右脸上各画一面五星红旗,手里举着标语,就我们三人手空脸光的,很是不好意思。见到公司里出来俩人,不知谁喊了一嗓子:“打他个鸟日的。”我们三人应声冲了上去,对二人一阵拳打脚踢。刚开打,人群中就有人抽身离去,打完后,一群人一个都不见了,只见一地的标语,旁边还多了几辆警车。于是,我们被拘留了。
没到半个月,顶多十天,狱警说:“有人保你们出去,你们可以走了。”拘留所外面停了好几辆车,接我们的人都是那天跑了的家伙。他们说摆了几桌酒席给我们压惊。一路上有人说:“这些天到处托人才把你们捞出来,要不,你们至少还得住上五天。”也有人说:“你们打的那俩人是川菜厨子。”还有人说:“下次咱们挑准了再打,但事先说好,得我先动手。”
酒席上,我们见到了一个女孩,而她就是我们后来的老板。
她叫雯雯,头戴一顶帽檐弯弯的白色棒球帽,身穿一件火红色的蚕丝半袖衬衫,衬衫下是白色的运动短裤,脚蹬一双白色运动鞋。酒席中有个男子是她哥哥,她本来是有事儿找哥哥帮忙的,可她哥哥说什么也不肯让她走,叫她等着,她就只好坐在她哥哥的旁边——我的对面蹭饭吃。
我不会用闭月羞花、沉鱼落雁来形容她,也不会用像剥了壳的熟鸡蛋这样的话来形容她的脸蛋儿,任何已经形容过其他女孩子的词汇用在她身上,都显得俗不可耐。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把她抱上白龙马,领着韩生和王昌,奔西天而去。我们一路披荆斩棘、降妖除魔,终于见到了如来佛祖。我窜上前去一把揪住如来佛祖,大声说道:“你说过美女都是一副臭皮囊包着一架白骨,可是你睁开你的慧眼天眼近视眼看看面前的这个女孩子,有这么好看的臭皮囊吗?你再看看你身后的那些仙女们,她们加在一块儿有这个女孩好看吗?”佛祖仔细端详雯雯一番后,道:“唯此女子方可破例。”说完后还亲自撰写了若干卷鉴定书,颁发给了雯雯,然后我们就用白龙马驮着鉴定书回家了。
席间,雯雯对她哥哥说要去郊外的仓库里搬个大石狮子回家,又怕搬运工毛手毛脚地把石狮子给摔坏了,让她哥哥找几个朋友帮忙。
他哥哥皱着眉环视席间,个个文弱消瘦,哪儿有什么力气抬石狮子。
我便一拍胸脯,挺身而出了。尽管他哥哥推让再三,可酒席散后,我们还是上了车,跟着他们兄妹俩去了郊外的仓库。
石狮子是一对,一大一小。大的有五六百斤,小的有二百来斤。搬上车后,我们先去了兄妹俩的家,把小狮子卸下来搬到楼上,然后又驱车到了潘家园里的一个店铺。卸下大狮子,雯雯掏出钥匙打开店铺门,又招呼着我们进去喝茶歇息。店铺里的布置古香古色,跟其他的古玩店没什么区别,所以我就不再费上几百字来描述一番了。但是千万别认为我没有能力把这个店铺描绘得令大家身临其境。我具有描写静物的天赋,而发现我这种天赋的竟是我初中时期的班主任。班主任是语文老师,男,免贵姓王。刚读初中不久,便临近中秋,他给我们布置了一篇作文:描写苹果的作文,字数、题材不限。我胡二马三地描写了苹果一番后,又随手写到苹果是馈赠佳品。于是他便发现了我有这方面的天赋,把我的作文当做范文在课堂上朗读了三遍,并让同学们向我学习。班主任浓眉大眼,膀大腰圆,走路时一步一个声响,以至于捣乱的学生很远就能听到他的脚步声,于是急忙正襟危坐,等着他推门而入。但是身材魁梧的班主任有时也会身轻如燕,有一次我听身后两个住校的女学生悄悄嘀咕:“昨晚上,我正在脱裤子,一抬头,发现咱们班主任站在寝室门口。”另一个女生道:“我都被他看见过好几回了。”班主任还乐于助人,有一次教室后面要贴手抄报,没浆糊,他便将大拇指伸进嘴里,用厚厚长长的指甲在牙龈上抠出些淡黄色的浆状物,均匀地抹在手抄报背后,然后让班里最漂亮的女班长往后墙高处贴,又怕她摔下来,便在后面扶着女班长的小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