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匕首 一(1)
1
天刚擦亮,镇长被兵队长叫醒,劈面一个消息,酒劲飞散。
黑衣军七千兵马已兵临城下。
说来就来了?说来就来了!镇长起身更衣,慌乱中唠叨了二十多遍同样的话,每唠叨一回,兵队长都点一次头,出了门还在点,以至于惊慌失措的路人以为他在向谁打招呼。镇长心怀忐忑,跟随兵队长沿着靖镇的高墙朝门楼疾走。
一爿爿店铺门板紧闭,到处是守城兵混乱的身影。几个兵正为没吃上早饭骂大街。镇长停下脚步,好像是头一次留意到这些粗野的兵。他们的军服是青灰色的,破旧不堪,被磨砺得几乎看不出图案的帽徽轮廓模糊、颜色暗淡。那些装备简陋得令人生疑,数十支生锈的广西条子和快利步枪,配以熟铁大刀,刃部翻卷,能赶上木锯。一个兵吃力地拉动快利枪栓,发现口径和领取的子弹不通用。这种八毫米的子弹已经没有了,意味着十几支枪成了摆设。
真他妈的不吉利!兵队长骂了一句,从兜里抓出一把七点九二子弹,总共十四颗,数花生米似的分给几支广西条子。镇长看着,心里发毛,于是摸了摸怀里的信,庆幸它还在。兵队长随镇长登上城楼,听到烟雨朦胧的远方鼓声隆隆,不禁打了寒战。
下雨了,镇长感到一丝欣慰,认为这削弱了黑衣军攻城的势头。昨天,信使带回一封黑衣军司令游克文的亲笔信,或许称之为索要军饷粮食的清单更为准确。信上称,若不答应条件,黑衣军即刻攻城。镇长掂量着薄薄的一页纸,暗自想,只有答应,因为守城军的主力已经开拔到平原城,无论如何赶不回来了。
城楼上,兵队长端着瞭望筒,看了又看。“我的娘啊……”他重复了七八次,似乎念叨的次数越多越有安全感。
镇长表情肃穆,接过瞭望筒,独眼望去。
城外,蜿蜒的干河床里,黑压压一大片士兵身着黑色军服,持长枪、背大刀,正在整队。
镇长知晓,黑衣军的装备也好不到哪去,这支部队可能是靖国军序列中武器配置最差的,大刀骑兵队仍是其中的主攻力量。但这支武装的名声不可小觑。镇长更清楚,游克文乃土匪出身,以凶狠著称。民国二十四年,他率部脱离靖国军后,自封司令,连连拔城夺寨,锐不可当。去年林州沦陷,五百守城兵被他俘获,竟被悉数斩首,风声传出,令周边城镇不寒而栗。
“守得住?”镇长放下瞭望筒,悄声问兵队长。
兵队长下意识摇摆着脑袋,那姿势更像哆嗦。
镇长明白了,于是左顾右盼,像是在寻找什么。
兵队长眨眨眼,立即领会,指着一个兵命令道:“脱衣服。”
士兵领悟更快,刷地脱去军装,再脱下白色坎肩。
“挂上,开城门。”兵队长吩咐。
“开门?”衰老的声音来自镇长身后。长老撑着油布伞,面色苍白,正疑惑地看着士兵把白坎肩系在竹竿上。“这岂不是引狼入室?”他瞪着镇长和兵队长,浑身哆嗦,跺跺脚。
镇长解释道:“游克文已回信答应我,只要不抵抗、出足军饷,一切都好商量。”
“何不把钱粮送出城?”长老问。
“答应的条件里包括官兵进城,休整三天……”镇长伸出三个弯曲的手指头,锐气全无。
长老打断他说:“老鱼城比咱靖镇富裕,且无险可守,他黑衣军偏偏要绕过去,却要进驻这里,岂不居心叵测?”
镇长紧锁眉头,没琢磨明白。
一个十五岁大小的男孩从身边溜过,屁股上的大补丁格外醒目。他的锅盖头被雨水打湿,乱糟糟的像一捧荒草。
青铜匕首 一(2)
“石多哥吧那是?”镇长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定睛望去。
叫石多哥的男孩没理他,自顾自跑到城楼的一角,朝城下探脑袋,像观望赶集的人潮。
“喊你没听见?”镇长厉声道。
“大家都看,还不兴我看?”石多哥反驳。
“你看个屁!”镇长过去,拧着他的耳朵,“这都啥时候了,你不在家待着?别惹我告诉石老蔫,大耳光扇你!”
石多哥听到爹的名字,顿时泄了底气,撒腿跑下台阶,悻悻离开。
一面白坎肩升到杆子顶端,正好赶上风,像极了免战的旗帜。
几个兵抬起沉重的门闩,城门开了一半。
这时守城军的信使飞马回城,从湿漉漉的皮囊里抽出十万火急密函。镇长抖开信,一目十行,顿时满眼放光。“援兵已在路上!我们只需与黑衣军周旋三日,即可退敌。”他兴奋地抖动着信纸。
长老大喜,疾呼士兵快关城门。
城外,黑衣军一侧,亲兵赵二毛子凑近游克文的营帐,兴奋地报告:“司令,靖镇城挂白旗啦!但我瞧得细,是件白坎子……”
营帐里没回音。
被淋成落汤鸡似的黑衣兵们伸长了脖子往城楼上看,窃喜此仗不战而胜,悄声议论着城内的土特产,为烧酒是包谷酿的还是土豆酿的争论起来。
赵二毛子见帐篷里没反应,探头进去又缩回来。
帐内,游克文正对着一面小镜子发呆,听到外面的动静,便端正地戴上黑色军帽钻出来,瞟了一眼城楼上的白旗,见城门迟迟未开,面色阴沉地掏出怀表扫了一眼吩咐道:“发射信箭,限十分钟开门。”
一支捆绑着最后通牒的响箭划破雨空飞向城楼。
一袋烟的工夫过去,靖镇大门依然紧闭。
游克文面色铁青地揣起怀表,对等候发令的军官们吐出一声:“干。”那低沉的声音像是引燃了炸药,军官们像喝了鸡血,吼叫着发出号令。
几千支刺刀上枪,刹那间金属的摩擦声响成一片。荆棘树丛中,十几匹马在士兵狠力地抽打下,嘶鸣着在泥土里蹬踹,拉出五辆巨大的弩车。几十名赤膊的壮汉搅动滑轮绳索,四米宽的大弓在咔咔作响中合成半月,铁头标枪捆绑着炸药筒被推进发射槽中。传令兵嘶哑的喉咙发出点火号令,火捻被点燃。
游克文举臂一挥,在半空划出一道黑色弯弧。
雨中,一杆标枪拖着尾烟呼啸着飞来,哐的一声刺中城楼上的木柱,一缕青烟飘散。炸药未燃。守城兵看傻了这种火器,嬉笑怒骂对手的原始。嘲讽中,一杆喷火标枪转瞬即到,当胸刺穿了兵队长,他张开双臂,带着笑容,被定成十字形。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一声巨响,兵队长被撕裂,一只断手握着毛瑟枪凌空飞舞。又一轮喷火的标枪刺中楼顶,爆炸四起,瓦砾飞溅。镇长和长老吓傻了,被众人拖下城楼,士兵们一哄而散。
城内,一座古色建筑在爆炸中轰然坍塌,学堂的牌子折断落地。石有书被震昏了,手握一本书,斜靠在断墙根。
“三哥!”石多哥抖落一头泥土,向石有书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