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和药物味道弥漫在她的唇齿间,吊瓶里乳白色的药水一点一滴地从细细的塑料软管里输入小江瓷的身体。
身体的疼痛在她再度醒来后,被放大了无数倍,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地方完好,哪怕动一动都疼得她想掉眼泪。
医院诊断,她脚踝骨裂,多处擦伤划伤,手臂肌肉拉伤,身上有几处软组织挫伤,应该是她最后一次跌倒在地的时候造成的。
当然,此时的她还是不知道具体的诊断结果的。
她转动着眼珠子,看到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被子,还有自己身上蓝白相间的病号服,才慢慢反应过来,自己得救了。
这个消息真是太好了。
她在心里这么默念着,可她却一点都不感到高兴,那割下舌头,贯穿人体,爬过冰山,如此种种的经历,在她眼前像电影放映般一帧帧跳过,让她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她希望,自己能傻到以为那是一场梦,可她无法说服自己,如果是梦的话,自己这遍体鳞伤的样子,又算是怎么一回事?
她仰面躺在床上,动也不想动,她尝试着尽量清空自己的记忆,让自己别再去想那段地狱之旅。
然而,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维,总不自觉地去想那些血淋淋的场面,她索性放纵自己,信马由缰地想下去,但想着想着,她又开始发呆,双眼放空,呆呆地躺在床上动也不动。
在发呆的同时,她心中隐隐约约觉得不大对劲。
医院好安静啊,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把自己的思绪收回来,侧脸看向自己身侧,那里摆放着一个心电图显示仪。但发出的机器运转声细微到弱不可闻。
难道这家医院的设备比较高级?
想到这一层,她的心终于踏实了下来。
这件事提醒她,无论之前经历了什么,她现在已经回到人间来了。
她舒了一口气,躺在床上,享受着新生之后身体的剧烈疼痛,嘴角浮现出一丝满足的笑意。
活着真美好。
但,这样的美好,只持续到了护士来查房前。
发现她已经苏醒后,护士就端来一杯水和派发好的药物。小江瓷乖乖地接过来,小声问:
“姐姐,我爸爸妈妈呢?我哥哥呢?”
她殷殷地期盼着。可护士姐姐的回答,却让她一瞬间紧张起来:
“他们很忙,回家去了。这药是止痛消炎的,吃吧。”
这位护士值了一个晚上的班,心情不大好。口气自然也变得冲了,可她发现,眼前的这个小病人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己,捧着水杯的手微微哆嗦着,好像在害怕什么。
护士本来就不大喜欢小孩子,看到她这个样子。也没什么耐心去安慰她,就又说了一遍:
“止痛消炎药,不苦。快点吃啊。”
而这个女孩子听到这句话后。表情更奇怪了,她由捧着水杯转为死死握着水杯壁,愣愣地盯着自己。
被这个女孩子的目光盯得有些发毛,女护士咳嗽了一声,声音放柔。问:
“小姑娘,怎么了?”
她可不想被这个小家伙投诉。现在的儿童病患都难伺候得很,何况,昨天来看望这女孩的父亲,看起来是个蛮有钱的主儿,她没蠢到主动惹祸上身的程度。
可眼前的小姑娘似乎并不是在意这个。
她的嘴唇张了张,声音细弱,像只迷茫的小兽:
“姐姐,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
在接下来的好几天里,小江瓷什么都不必做,她只需要躺在滚轮床上,被推到一个又一个科室做身体检查。
途中,有不少来看病探病的人,都会看一眼这个躺在滚轮车上、脸色苍白的女孩子,并窃窃私语地议论。
可他们在讲些什么,小江瓷完全听不清,只能听到蚊子哼哼一样的声音。
世界像是突然被抽干了空气,变成了真空状态,静寂了下来,只有嗡嗡嗡的声响,好像是被昆虫占据了,只有它们的振翅声,听着让人难受。
在被送进一个个机器里做检查的时候,小江瓷闭上眼睛,从视网膜上还能看到一个又一个诡异的视觉残留。
在孽镜地狱里摔倒之前,她架着龙炽,走了一路,打碎了一面又一面的镜子,走到最后,她感觉自己好像看到了地狱的尽头。
说是尽头,不如说是一张又一张巨大的壁画。
不再是冰冰凉凉的单调的镜子,镜子旁的墙面上,镶嵌着数十幅油彩画,那画漂亮得很,颇有欧式的风格,走在其中,加上镜子的折射,感觉好像误入了仙境的爱丽丝,周边全都是奇幻而令人迷醉的色彩。
她当时完全丧失了思考能力,只剩下一双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连续不断,斑斓美丽的油彩。
图画得很精美,像是某个建筑物的平面图。
先是大门,大门上贴着文艺复兴风格瓷砖,还绘着一个奇怪的徽章,门的左上方燃着一只式样复古的煤油灯,灯上还雕刻着一只精美而诡异的骷髅头飞蛾。
接下来,是进入大门后看到的景象,有一尊奇怪的雕像,一条蛇形的生物正在吞噬自己的尾巴,形成了一个直立的“8”字的圆环。
然后,与衔环蛇雕塑在同一条中轴线上的,是一座高大的教堂建筑,有柔和的灯光从彩绘的玻璃窗中透出,两边都有一道长而深的游廊,通向不同的地方,一条走廊通向远处的一座红白相间的亮着灯的灯塔,而另一条走廊,延伸到远处,又拐了个弯,消失在了视野中。
越往下走,小江瓷的意识越混沌,那些画好像就在她眼前掠过了一下,然而,在躺在封闭的机器中做检查时,她却能回忆起画的大部分细节,而且在回忆起来后,就没有再遗忘过。
画渐渐从整体建筑画演变成了室内图。
一个房间,摆着一张石床,一个男人仰面躺在床上,他的舌头耷拉得老长,像是毒蛇的芯子。而且他的舌头还被缠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说不出的诡异。
另一个房间里,一个人背后的皮肤被铁树挑破,血流不止。他以一个飞翔女神的姿势,被定格在半空中,口鼻流血,眼睛大张,这是她在铁树地狱里一直没敢去看的脸,现在还是直接出现在了她面前。
下一个房间,则被巨大的冰山填塞满了,透明的冰山里,影影绰绰地出现了无数人影,他们脚碰脚,头挨头,胳膊像海藻般纠缠在一起,没有头发,像是被封在琥珀里,会保持这个姿势千年万年。
而她印象最深的,就是在这些油彩画上,都会出现的同一个题目:
神学院、神学院、神学院…
这个地方,竟然不是地狱?而是所谓基督教培训教士的学院?
现在想来,她的脑子里盛满了疑惑,想要去抓个人问个究竟,但她又能去问谁呢?
她只能去思考自己眼下即将要面对的事情。
刚才的护士姐姐,叫她吃药的时候,她只能勉强听到“药”、“苦”两个关键字,其余的全都听不清。
她在心里揣度了无数个可怕的结果,然而结局,果然是最糟糕的。
由于她事先就已经发烧感冒了,又受到了惊吓和一冷一热骤然的气温变化,从三天前,被发现倒在家门口的时候,她已经高烧不退。医院对她进行了抢救,好容易才让她脱离了生命危险,可这场高烧伤到了她脑部的神经,一只耳朵已然无力回天,完全听不到声音了,另一只耳朵只能隐隐约约听到五米之内的声音,超出五米之外的世界,她再也无法用自己的双耳去感知体会了。
她的世界,一片静寂。
这样的荒凉和孤独,让她本能地想要去找哥哥,但是,不管是来陪床的家里的保姆,抽出空来到医院探望自己的父母,还是医院的医生,都不准许她擅自离开病房一步。
她被憋得快要窒息了,干脆学着哥哥,策划了一次出逃计划,时间定在半夜11点,那时候正巧护士交班,没人在护士站里。
她确实成功了。
可当她成功地来到病房楼外时,她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哥哥去哪里了?
她目光呆滞地环视着四周,因为一只脚悬空,她站不大稳,只能跳几步,扶着回廊柱子坐下,伸手把玩着缠绕在手边的葡萄藤。
夜晚本来就安静,她捂住自己还能听到些声音的左耳,轻轻地尖叫了一声。
她感觉到自己声带在振动,然而什么也听不到。
那时的她,还不明白自己耳朵问题的严重性,在她看来,这只不过是一场病,如同感冒一样,来的时候难受一段时间,过去了,就好了。
如果,她那时知道,自己残疾的双耳会拖累她的一生,她恐怕自己都不清楚该怎么面对这残酷的事实了。
所以,在事后每每回想起来,她都会为自己的迟钝庆幸。
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不那么令人乐观了。
之前的宁静,只是风暴开始前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