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六天晚上了。
安在摆脱了木梨子的跟踪后,如约来到了墓地。
老人还是坐在晦暗的月光下,面对着四十四座墓碑,喃喃自语着。他的神情,前所未有地温柔。
安走过去,像往常一样,在他身边悄悄坐下,不发一语。
老人也察觉到了安的到来,他省略了欢迎的开场白,直接说:
“姑娘,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坐在村口吗?”
安不由地记起,她第一次看到老人的时候,他正搬着一条板凳,坐在村口的大榕树下打盹。
她摇摇头。
老人眼神温柔地看着这片墓地,自问自答:
“我啊,不想要别人来我们北望村,因为我看到的,来过北望村的,没有一个有好结果的。今年五月份的时候,来了一群艺术家,就住在小陈家,走的时候,一个个都失魂落魄的,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想,应该就是小陈搞的鬼吧。”
安这才想起来要问:
“大爷,小陈姐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应该是除那个管事的青年人之外,村里唯一一个年轻人吧?”
老人苦笑了一下,说:
“小陈?那是青年人两年之前安排在这里的一个工作人员。青年人不在的时候,她就是这个村子的领导,主管村里的一切事务。如果她发号施令的话,村里的人也会听从的。”
安了然,怪不得小陈姐给人的感觉怪里怪气的。
老人突然压低声音,加快了语速,继续说:
“我言尽于此,你就赶快离开北望村吧,今天晚上就走,因为我觉得。有人在监视我们,包括你前几个晚上来找我,我都感觉,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们,有一双耳朵在听着我们。我倒是没关系,死了就死了,但是,姑娘,你是个好姑娘,你别死在这里。我不希望你会被埋在这里。”
安感觉老人的话比前几天都要多。
是不是真的像他说的那样。自己已经被人盯上了?
老人这时自嘲地深吸了一口气,说:
“姑娘啊,我现在终于有点儿明白当年那个青年人为啥要让我活下来了。他也许就是需要像我这样一个人,来传达给后来的人一些信息。我甚至怀疑,他就是特意把我留给你的,让你从我口里知道北望村的历史。”
老人的话,安越来越听不懂了。她想说话,却被老人打断了:
“我再说一遍,姑娘,今晚就离开北望村,你不能再留在这儿了,今天我在村里逛的时候。看见那个青年人了,他又回来了…”
这个消息,倒是让安吃了一惊。
老人看着安惊骇的面容。轻叹了一口气:
“他已经很久没有回来过了,大概半年了吧。这次他突然回来,不是冲着你,就是冲着和你一起住在小陈家里的姑娘。你回去的时候,也提醒一下那姑娘。让她快跑吧。你还记得我给你提过的那对相爱的姑娘吗?就是那个青年人下令处罚的,如果他这次回来。一旦对村里人下达什么命令的话,你和那姑娘恐怕都活不成了!”
老人的话让安毛骨悚然,她环视着四周,莫名觉得周围多了许多窥视着她的眼神。
难道非走不可?
可是,她还没到过红色大宅…
老人似乎看穿了安的想法,他的面色变得更为凝重了:
“姑娘!保命重要还是秘密重要!”
安全身一颤。
老人说的也不无道理。
但是,假使自己这么一走,还能回来吗?
安此时的想法已经逃不开老人的双眼了:
“走了就千万别回来!这个地方,不是人能来的地方!姑娘,听我这个老头子一句话!”
安坐在地上,低下头沉思了一番。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眉眼含笑地对老人说:
“大爷,您说得对,我马上就走。”
老人却并未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注视着安的眼神反而变得更加哀伤。
还没等安问他,他就问了安一个奇怪的问题: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和老人交谈了好几个夜晚,安却还未有机会告知老人自己的名字。
她如实以告:
“我叫简遇安,简简单单的简,随遇而安的遇安。”
老人静静地点头:
“好。别忘了这个名字,这是个好名字。走吧。”
安突然有些怀疑老人的话,到底那个青年人有没有来,她并没亲眼见到,老人这么急于让她走,会不会出于什么别的原因。
她坐着没有动。
老人扫了安一眼,露出一个微笑:
“姑娘,我没必要骗你。赶快走吧,别让北望村毁了你。”
安知道,这已经是*裸的逐客令了,她站起身来,再次向老人道了谢,就向村落里走去。
可她没有回招待所,相反地,她离去的方向,是红色大宅的位置。
老人目送着安远去的背影,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老人其实压根没有在村里见到青年人,那是他撒的谎,他这辈子很少撒谎,这个谎言,还是他耗费了一整天的时间,苦思冥想想出来的。
他的目的,是不让姑娘去那个危险的地方,如他说的那样,这姑娘是个好人,何必要让她拥有不愉快的回忆呢?
但是从姑娘的表现来看,果然该来的,是逃不掉的。
老人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悠长的叹息:
“这姑娘…”
“很特别吧?”
老人全身一震,扭过头去,发现自己身后不知何时,竟站着了一个少年。
他已经许久没有在北望村里见到这么年轻的人了,他几乎可以被称作孩子,不过这个少年,看起来顽劣异常。他的头发在脑后编成一条小辫子,笑容也透露出一股自恋的意味,一看就不会是个十分讨人喜欢的孩子。
老人不认识眼前的少年,可他能感觉出,少年身上,带着和那青年人相似的味道和气质,令人讨厌而又畏惧。
老人没有说话,但由于青年人和少年身上所携带的相同的感觉,他虽然是在强作镇定,可微微战栗的双手已经出卖了他了。
他低下头。好笑地打量自己轻颤的指尖。
这么多年了,这种对于青年人的恐惧已然深入骨髓了,哪怕只是一个和青年人气质相似的少年。都会引起他自己内心原始的恐惧。
自己活了这么大年纪,也算是白活了。
站着的少年,和坐在地上的老人,互相对望着。
少年抱着胳膊,嘴里咬着一根草。居高临下趾高气扬地看着老人,像是一个国王,在打量自己卑微的臣民。
少年看老人没有主动开口的意图,就打破了这墓地旁的寂静:
“你的任务完成了。”
老人的身体微不可察地一抖,旋即就恢复了平静:
“是吗?”
少年饶有兴味地看着眼前蓬头垢面、但是眼神异常清醒冷静的老人,笑道:
“不过。你还挺有意思的。我不想杀你。”
说着,少年凑近了老人,轻声说:
“你刚才问了她的名字。但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弓凌晨,这是个很重要的名字,记好。”
老人盯着少年还略显稚嫩的脸,有种不好的预感。
而很快,少年就让那种隐隐约约的不祥预感。化为了真实。
他接下来说道:
“我是来接替北望村的村长位置的。我们老大说,小陈已经不中用了。我再提醒你一遍,你要记住,我是弓凌晨,北望村的下一个主人。”
这话,要是放在十五年前,北望村还存在的时候,老人会对这个少年嗤之以鼻,认为这只是小孩子的痴心妄想而已,要担任北望村的村长,需要村人公认的好评,凭他一个毛头小伙子,说出这种话来,简直称得上冒犯。
但是,在现在的北望村,在这个活死人村里,在一切都扭曲异化了的村子里,什么事又是不可能发生的呢?
老人并未对此表现出任何异议,他既没有立场,也没有权利,所以,闭嘴是最好的选择。
叫做弓凌晨的少年伸手摆弄了摆弄束在脑后的小辫子,语带嘲讽道:
“你倒是识相。很好。不过,这村子里进来了不识相的人,应该制裁一下。”
在这短短几句讲话的过程中,老人已经发觉了少年和那青年人的不同之处。
青年人把自己的野心隐藏得很深,从他表面来看,完全看不出他骨子里是个残暴的人,而少年则不同,他由里而外地流露着一股浓烈的侵略气质,他渴望看到对手臣服,渴望把想要踩到脚底的人踩到自己脚底。
他,似乎想要对那两个来北望村的姑娘动手…
老人终于开口主动发问了:
“你要怎么处置她们?”
弓凌晨藐视地扫了老人一眼,口气和眼神是一样的轻蔑:
“这和你无关。不过我得纠正你一下,我要对付的,只有一个人。简遇安进了那地方,她自然会有反应的,至于另外一个,才是我要花心思对付的人。”
老人眼前浮现出那个漂亮少女的面容,在她进入村子的时候,老人正在榕树底下坐着,他给了她劝告,可她却和前面一些来此的旅行者一样,把自己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或者,她认为自己仅仅是个疯子而已吧。
谁能知道,他这个疯子嘴里讲出的话,才是真真正正的实话呢。
想着,老人又把目光投向了安离开的方向。
安的背影已经看不到了。
但愿…这个姑娘,能平平安安地离开北望村吧。
…
但老人的愿望,注定不会实现了。
现在,安已经站在了那个红色大宅的院落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