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把自己的简单行李随便往房间的床上一放,坐在了床沿上,环视着这个不足二十平米的简陋的小房子,突然产生了一种恍惚感:
自己的一生,就是从一个房子里搬到另一个房子里去,刚开始是武诚家的小院子,后来是隔壁刘家老人的温馨小屋,再后来便是湿冷的桥洞,再后来则是方宁叔的训练仓库,后来,便到了神学院里,一呆那么多年,走出来之后,却又到了这个小屋子里。
修正在心底默默感叹,就见一个皮肤黝黑的人从门外探进脑袋来,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他是被车场的经理郭品骥指派带自己来住宿处的老黑,当修问及他的真名时,他也不说,大咧咧地一挥手,说:
“叫我老黑就行了。好记。一个名字而已,有啥的。”
修其实还有些怀疑这个老黑,觉得他是学院派来监视自己的人。
在他离开前,学院就规定,在毕业之后,任何时候不得除下身上的窃听器,而且会有专人时刻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修从来没见过那所谓的“专人”到底长什么样,自然而然地便开始怀疑身边的每一个人,就连这个新认识的老黑都不例外。
因此,他不接老黑的腔,只是看着他,看他想说些什么。
他也不在意修的冷脸,抓了抓头发,说:
“经理叫我带你出去转转。你是第一次来倥城吧?把周边的状况熟悉一下,对你有好处。怎么样?出去不出去?”
修本来也有这个打算,只不过是想一个人出去,但老黑既然已经提出来了,自己再拒绝,就略显得不近人情了,也难免会惹人怀疑。于是,他点了点头,并双手插兜,和老黑一起走了出去。
大概走出车场800米开外,老黑和修还是一句语言交流都没有。
修是觉得没有必要,而老黑是等着修打破这尴尬的沉默。
可是等了如此久,修居然还是一点儿具体的表示都没有。
老黑侧过脸。看着这个一看起来就极其刺头不好对付的小子。忍不住感怀起自己当年也是这样,如何如何的青春年少中二无知,想着想着便动了些真情,豪情满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问:
“你觉得这个地方怎么样?”
修抬眼环视了一圈周围稀稀拉拉的建筑物,面无表情地答:
“挺好的。”
这句话说了虽然和没说没什么区别,但是老黑还是受到了鼓舞:
这家伙好歹不是个哑巴嘛!
修还是没什么表情,跟在老黑后面一言不发。老黑本来也是个粗神经加自来熟,压根没注意到他冰山一样的低气压。一路上,他在没有任何回应的情况下,讲了三个荤段子,把自己乐得东倒西歪,修却压根没听进去。
可老黑还没停下来的打算。转过头来问修:
“哎。我问你个问题啊。有个男人习惯在森林里裸睡。有一天,一只兔子到森林里去拔蘑菇,一边拔一边数‘1个、2个、3个、4个、5个、5个、5个、5个…’第二天,一只熊也到森林里去拔蘑菇,一边拔一边数‘1个、2个、3个、4个、5个、5个、6个、7个…’为什么?”
修摇摇头表示不知道。老黑先是狂笑了一阵,笑得修都有点儿莫名其妙,才听老黑断断续续地说出答案:
“因为…因为熊的力气比兔子大啊!”“…”老黑笑得快岔气了,却没听到修那边传来一点笑声,老黑抬起头,发现修的脸上连点笑的趋势都没有,要不是修还带着“你怎么了”的略有疑问的眼神,老黑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压根没听到自己讲的笑话。
老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圈,问:
“嘿,怎么了?傻了?”
修看着老黑的脸,很认真地问:
“什么意思?”
老黑:“…”气氛迅速降至冰点。
为了缓解这一尴尬场面,他一拳锤到修的肩膀上,僵硬地调笑说:
“耍酷耍跑偏了喂,装什么纯情少男啊?”
这一句玩笑话过后,老黑却更加胸闷了,因为他发现修眯了眯眼睛,真的露出了一副认真思考答案到底是什么意思的表情。
这家伙跟面瘫似的,情绪转变永远不会伴有面部肌肉的明显牵动,只能通过他眯眼睛的动作看出情绪的变化,而且还看不明白是什么情绪,生气、反感、高兴,都只把眼睛眯那么一下。
老黑不禁郁闷得要死,这是老板从哪儿搞来的极品怪胎啊?
看修还在思考,老黑就受不了了,俩人再这么冷场下去还怎么做兄弟啊,讲句话能胸闷半天,他拽着修就走,在附近乱转了一大圈,指着这家店说这儿的牛肉拉面做得特靠谱,又指给修看车队队员平时采购生活用品的大型地下超市,转了一条街之后,也就没什么逛头了。
车场本来就选在比较偏僻的城郊,周围也没什么繁华可言。老黑讲了一圈后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廉价的劳动力,一路吐沫横飞地跟修谈古论今,生怕冷场,修的回应却只有几个单字“嗯”“哦”“好”“是”听得老黑恨不得跳起来打爆他的脑袋。
他学过怎么说话吗?这算是什么狗屁不平等对话?
其实修也很累,他这辈子都没听过有人这么能说,自己这一个小时说的话抵得上之前三年加起来说的话的总和,高频率的聒噪吵得他耳朵疼。
从拐入一条比较萧索的街道后,修就发现道路两旁都是卖花圈、纸钱、寿衣、棺材的店铺,大概是因为这附近有公墓或是殡仪馆之类的。
他往四周望望,果然在不远处有一座蓝砖灰瓦,看上去肃穆异常的建筑。
老黑看修终于对某种特定的东西表现出那么一丁点儿的兴趣,险些激动得热泪盈眶。虽然仔细一看修盯着看的建筑物居然是座殡仪馆,觉得有点晦气。但还是跟修热络地介绍起来:
“那个是倥城的东城殡仪馆,跟咱车场差不多一公里远,我们几个兄弟去那儿转过,没啥意思。不过你想去看,我就带你去看?”
修略略一点头,说:
“嗯。”老黑特意跟修走成一排,他也终于感觉到修有点古怪了。
他不想再让这个闷葫芦跟背后灵似的。一身低气压地尾随在自己后面。最恐怖的是,这家伙走路竟然没声音,跟漂浮着似的,太诡异了。
修也没什么反应。和老黑往殡仪馆的方向走。
走了一段时间后,到了殡仪馆门口,修把手从口袋里掏出来,放在身体两侧,他记得刘家老人告诉过他,要保持对死去的人的尊敬。
老黑看他的样子,除了觉得这家伙的关注点诡异,更认定这人简直就是一百年不遇的奇葩。他可不讲那些规矩忌讳什么的,从口袋里掏出烟盒。衔出一根烟。熟练地点燃吸起来,还顺手丢给了修一根。
修下意识先抬手接住,等看清楚那是什么后,他的脸色顿时就沉下来了。
可还没等他说什么,老黑就先不满了:
“你那什么表情啊?别告诉我你不吸烟。你是不是爷们儿?”
修拿着烟,想起了她在那幅书法后的留言:
“当碰上值得信任的人的时候,试着接受和相信。至少一辈子得有一两个值得相信的人。”
自己是不是该试着交一两个关系比较好的人?但要吸烟…
在他犹豫间,一拨人从殡仪馆里走了出来,都是一脸哀容一身黑衣。
看来,这里有一场葬礼刚刚结束。
老黑忍不住夹着烟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呸,晦气!”
修没觉得有什么晦气的,谁还没死的时候。
修看着走在最前面的五十岁左右的男人,手里捧着个漆红色的骨灰盒,骨灰盒前方嵌着张女人的遗照。
这人脸色苍白,似乎马上就要倒下去了一样,还不让周围的亲戚搀扶自己,自己摇摇摆摆地往外走,却又走不稳,一个趔趄,眼看就要摔倒了。
这时,一双手托住了他的腋下,硬生生把他撑了起来。
那双手撑住他战栗不断的身体,他却还是木着双眼,身体像被抽掉了骨头,不停往下出溜。
那双手看起来渐渐没力气了,但还是强撑着把他慢慢地放在地上,让他不至于摔伤。
旁边的亲戚想上来帮忙,手的主人示意不要紧,仍扶着男人,让他慢慢地滑坐到地上。男人的脸色苍白,目光呆滞,在稳稳坐到地上后,周围的家人簇拥过来,关心地问他怎么样。
而手的主人在把男人扶起来后,就退到了一旁,看起来和男人并不是熟人。
修的视线停留在那满脸茫然的男人脸上。
男人的样子,让他想起几年前的自己。
那种感情他明白,突然丧失掉已经熟悉的一部分,身体里的某个平衡就被打破了,明明知道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却总是感觉还在,就像幻肢痛,无法控制的情感残余在末梢神经疯狂奔走,痛苦过后就是一片真实的空空荡荡。
老黑的关注点却和修全然不同,他戳戳修,悄声提醒他:
“看,美女啊。”
老黑捅他的时候,他才注意到那个站在一边垂着眉眼,穿着黑色正装的女孩,也是刚才伸手扶住男人的、手的主人。
这一眼过后,他的脑中猛地一炸,视线再也收不回来了。
曾经无比熟悉的每个脸部细节,都严丝合缝地一一对应起来。
皮肤,嘴唇,颧骨,还有她的一双略微弯曲的桃花眼…是舒子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