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点二十分。
血红色的池水渐渐平静下来,鳄鱼沉到深深的水底,岸边留着六个活人和一个死人。
泪水,从黄宛然和秋秋母女的脸颊滑落,落在丈夫和父亲的尸体上,又被泛滥的血水淹没。
秋秋不相信成立已经死了,仍然不停地拍着他的脸,想要将他的灵魂唤醒。黄宛然颓然坐倒在地上——终于同丈夫解脱了,却是以这样一种血腥惨烈的方式,自由的代价竟如此巨大。叶萧和孙子楚也惊呆了,他们真正见识了一回鳄鱼的厉害。而伊莲娜干脆闭上眼睛,不敢去看成立的尸身。
最害怕的人是钱莫争,他退到旁边的大树后,浑身上下淋着冰凉的水,心也浸到了零度。
忽然,秋秋愤怒地抬起头,眼珠几乎弹了出来,直勾勾地盯着她的妈妈。
黄宛然不敢看女儿的眼睛,她完全失去了主意,不知该如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
秋秋仇恨的目光又扫向钱莫争,虽然嗓子几乎已哭哑了,但她仍用可怕的气声说:“我,恨你们!”
黄宛然痛苦地摇头,却又不晓得该如何回答。她理解女儿此刻的心情,也明白成立的良苦用心。他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从鳄鱼嘴边拯救了秋秋,证明了一个最简单的道理——十五年的父女养育之情,远远胜于真正的血缘关系。
钱莫争也瘫软在地上,原先的幻想已全部破灭,明明是自己亲生的女儿,却成了最最仇恨他的人。
然而,这一切又是谁的错呢?至少,不是牺牲了半个身体的成立。
伊莲娜总算睁开了眼睛,她将可怜的少女拉起来,搂在怀里安慰着她。叶萧和孙子楚抬起尸体,成立只剩下半个人了,血和内脏也流得差不多了。从这里到市区的冷库太远,何况成立的死因太明白了,根本用不着等法医来检验。
于是,他们在树林里刨了个坑,将半个成立放了进去,然后用泥土覆盖尸体,并在附近树上做了记号,在这个简易的“坟墓”前摆上石块纪念。
黄宛然和钱莫争都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成立被埋葬。秋秋不再说话了,伊莲娜紧紧抓着她的腰,也被她的悲伤传染,一同掉下了眼泪。
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清晨,几乎一转眼的工夫,黄宛然变成了寡妇,秋秋失去了父亲。
[b]成立是第四个。[/b]
看着自己的丈夫被埋葬,黄宛然痴痴地往回走去。叶萧等人也不再骑自行车了,而是保护着秋秋步行。他们徒步走出树林,沿着溪流回到南明城,阳光继续洒在头顶,却不再感到温暖与明亮,仿佛是一枚随时会引爆的巨大炸弹。
来到大本营的二楼,剩余的人们都惊呆了——秋秋浑身都是血,其他人也沾了许多血,三个男人全都湿透了。林君如和玉灵将秋秋母女拉到卫生间擦身体换衣服。三个男人则去楼上换衣服。
很快,大家都知道刚才的事了。旅行团里又一个人死了,这让所有活着的人不寒而栗。特别是成立死得太惨了,就算孙子楚再怎么能说会道,也难以将当时的凶险说清楚。即便如此,林君如听了他的讲述后,还是把早饭都吐了出来。只有小枝毫无反应,她面如静水,没有一点表情,仿佛旅行团里的人和她没任何瓜葛,成立的死是天经地义的一样。
黄宛然和秋秋在不同的房间,分别由钱莫争和伊莲娜看护。其余的人聚在二楼客厅里,沉默半晌都未曾说话。叶萧已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同时擦着浸湿了的头发,被迫打开僵局道:“这座城市远比我们想象中要复杂得多。”
厉书回应道:“我建议大家不要再乱走了,还是留在这里等待救援吧,反正我们有水也有电,能够支撑很长的时间。”
“你认为这里很安全吗?”童建国的话锋一转,“小方和屠男都是死在这里的!”
玉灵也点了点头:“也许,这里到处都是危险。”
“所以更应该出去探路,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逃出这个人间地狱。”孙子楚霍地站起来高声道,“谁愿意跟我出去探路?”
众人又沉默了片刻,童建国第一个举起手来,第二个是玉灵,紧接着便是杨谋。刚刚还主张留下的厉书,也只能长叹了一声,随大流地举起了手,就连伊莲娜也从里间跑出来说:“我也要去!”
“我能不能去?”顶顶从角落里站了起来,看着林君如身后的小枝说,“既然她不用再由我看管了,那就让我跟着你们出去吧。”
“好吧。”叶萧代替孙子楚回答了她,“还有,你们不能少了我!”
他走到小枝面前,仔细端详着这张脸,难道真的是她?叶萧避开小枝的目光,轻声对林君如交代:“好好看着她,希望我回来的时候,她还好好地坐在这里。”小枝却一直盯着叶萧,似乎只有他是值得信赖的,只有他才有资格知道那个秘密。
“放心吧。”林君如不知道这个女孩究竟有多重要,但既然叶萧如此反复叮咛,想必她身上还有很多秘密吧,“我会非常小心的。”
这时,唐小甜抓着杨谋的手,轻声说:“别走好吗?”
“不,我必须要把全部过程拍下来。”
杨谋举起了DV,他已经把电池都充好了,可以一直拍到光盘用完。
“那让我跟你一起走吧!”
唐小甜也顾不得其他人了,拉着新郎的手不肯放开,却不想杨谋冷冷地说:“不行,你跟着我会碍事的!乖乖地留在这里,听话。”
这句话让她的心又凉了,只能低着头退到秋秋的房间,眼眶微微有些发红。
叶萧让出发的人们做好准备,随后走进另一间屋子,拍拍钱莫争的肩膀说:“今天你就不用出去了,好好在这里休息吧。”
钱莫争并没有回答,早上目睹了成立的惨死,显然给了他沉重的打击。叶萧又对枯坐着的黄宛然关照道:“请看好你的女儿吧,我很担心她。”
在二楼客厅的角落里,小枝蜷缩在林君如身后,嘴里哼起一首模糊的歌。
二
上午,九点半。
叶萧、孙子楚、厉书、童建国、杨谋、玉灵、顶顶、伊莲娜,组成八个人的庞大队伍,离开大本营前往城市边缘。每人都携带着水和食物,若中午不能及时回来,他们就决定在外面解决午餐了。
回到金三角的太阳下,他们眯着眼睛眺望远处的群山,期望能出现一架前来救援的直升机。然而,除了偶尔飞过的小鸟,就剩下漫山遍野的森林了。
他们走上清晨的老路——骑着自行车追逐秋秋的路,童建国发现路边有一辆本田商务车,他打开紧锁的车门,以令人眼花缭乱的手势,让车子神奇般地发动了起来。
大家走上车子,擦了擦座位上的灰尘,童建国便转动方向盘,驶向了城市最西端。叶萧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为大家指路,在他的指示下只开了十分钟,“探险队”便杀出南明城,进入了那条林木茂密的小道。
孙子楚摊开南明地图看了看,显示这里确实有条小河,从东面流入南明城,水源地正是山间水库。但地图上的小溪在这里就停止了,再往外是绿色的高山,没有其他特殊的标注。
道路仅容一辆车子通过,旁边流淌着清澈的溪流,叶萧忽然有了疑问——南明城位于盆地底部,应该是万水汇集到城中,怎么反而会有水流出来呢?
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这里是盆地的一个缺口,就像长江从三峡流出四川盆地,溪流自此穿越群山,奔向外面广阔的世界。
正当他感到一线希望时,本田商务车颠簸着穿过林阴道,在一潭池水前停了下来。再也没有其他路了,溪水在这里汇入深潭,这里就是盆地的最低点?
童建国第一个跳下车子,看着平静的池水上飘着一层白雾,阳光被茂密的树木阻挡在头顶,阴冷的气息从地面钻向脚心。
“一个小时前,成立就是在这个池子里,被那条大鳄鱼咬死的。”
但叶萧并没有告诉他的,成立的下半身依然在这池塘里,不过已分解在鳄鱼的胃液里了。而刚才那血红色的水面,也经过沉淀恢复了深黑色。
八个男女都走下了车,地面还残留着一些血迹,在深潭旁的树林里,可以看到埋葬成立的简易坟墓。玉灵闻到一股血腥味自池水表面缓缓飘来。没人再敢说话了,静静地站在原地,不敢打扰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万一把底下的鳄鱼惊醒,它爬出来寻找午餐怎么办?
顶顶一下车就感到头晕,或许是刚才给车子颠的?抑或是因为这树林里古老的腐尸气味?她难以自控地向前走去,一步步接近那黑色的池水,烟雾已缠绕在她脚端了。
“站住!”
叶萧大声喝道,但她完全没有反应,耳朵像被塞住了。他想象那水面随时会掀起波浪,一只巨大的鳄鱼高高跃起,在四分之一秒钟之内,就会牢牢咬住人体,迅速拖入深深的潭水中。
他飞快地跑向潭边,一把拽住顶顶的胳膊,将她硬生生拉了回来。
“放开我!”
或许是昨晚遭到了误解和不公的对待,或许是潭水后有什么更重要的东西吸引着她,顶顶执拗地摆动双臂要挣脱。
“你想送死吗?”叶萧还是把她拖到大伙中间,“鳄鱼会在把你吃掉以后说:感谢你施舍了我一顿午餐肉!”
[b]“你还不明白吗?这里可能是通往外面的唯一道路!”[/b]
顶顶的话让他愣了一下,不过刚才他也是这么想的——溪水流出盆地的缺口,难道那潭水后面还别有洞天?
他走到一块突起的岩石上,眺望鳄鱼潭后面的树林,密集的枝叶挡住了视线。再仔细观察周边的形势,林阴道的两边都夹着山坡,当中显然是一条深沟峡谷。
“顶顶说的也有道理!”旅行团年纪最大的童建国发话了,他那鹰一般的目光越过潭水,似乎发现了外面的世界,“我们可以绕过这个深潭,我觉得后面应该有路。”
潭水四周除了路的尽头外,全都围绕着杂乱的密林。杨谋端起DV拍摄,把镜头拉向更远处仔细观察,好像对面确实有条小路。
“你们怕什么?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就应该继续走下去。如果我们空手而归,就太对不起死去的成立了!”顶顶甩开叶萧的手,紧盯着深潭的对面,“这是用成立的血铺出来的路!”
说罢她向前走去,踏过鳄鱼潭边的树林,几乎沿着水岸绕行。叶萧怎能让她一个人走,只能紧跟在后面,随时注意潭水的动静。接着童建国、孙子楚和厉书也跟上来了,伊莲娜和玉灵犹豫了一下,也小心地绕过潭水。最后是杨谋,端着DV边拍边走。
八个人缓缓绕过深潭,白色的烟雾不断弥漫到脚上,真有一股腐尸的气味,恐怕这潭水已吞噬过无数生命了。顶顶毫无畏惧地走在最前面,也不管是否会有鳄鱼突然弹起,张开血盆大口向她扑来。其他人都提心吊胆,互相拉拽着以免跌倒。
长出一口气,所有人都安全来到鳄鱼潭的另一面。在许多参天的大树中,果然隐藏着一条小路,被茂盛的野草覆盖着,不过三四米的宽度。大家都不敢留在潭水边,赶紧跑进这条小路,却感到一阵凉风袭来,每个人都打了个冷战。
几片枯叶落到叶萧的脸上,他抬头看着巨大的树冠,几乎遮挡了全部阳光,地面成了暗无天日的阴凉世界——这也是深潭里鳄鱼存在的原因吧。
依然是顶顶走在最前面,凉风丝毫没让她害怕,反而更吸引她向密林深处走去。那是女人最致命的第六感?能从风中嗅到什么,如烟如雾又如那个梦境。
叶萧奇怪她为何如此兴奋,是否昨日在大本营守了一天,把天性好动的顶顶憋坏了?
大家小心翼翼地在小路中前行,踏过脚下的野草与泥土,跨过倒下的树干与石头,宛如穿行在古老的隧道中。许多榕树根须垂下来,像女人的长头发,散发着植物的特殊气味。玉灵最熟悉这种味道了,任由树须抚过她的肩膀,回头却见到杨谋的DV镜头。她顺势做了个鬼脸,伸手拦到镜头前说:“别拍了嘛。”
杨谋只能跳到另一边,继续拍摄前面的人们。他忽然感到鞋底踩到了什么,好像是西瓜裂开似的,脚下一抖差点没把DV摔在地上。其他人也听到了这声音,纷纷回过头来看。
在一株大榕树盘根错节的脚下,躺着一个森白的骷髅头骨!
它刚刚被杨谋踩了一脚,头盖骨已裂了开来,深深的眼窝还射出目光。伊莲娜尖叫一声几乎跌倒,厉书赶紧拉了她一把。叶萧拧起眉毛蹲下来,仔细检查着头骨周围,无论是野草丛还是树根周围,都没发现其他骸骨的痕迹。
看来只是一具孤独的头颅——这可怜的家伙,是谁把他(她)的头骨扔在这里的?抑或根本就是被砍头的?
在骷髅的眼窝里,有榕树的根须伸出来,显然它已躺在这里很久了,几十年甚至几百年?
叶萧大胆地伸手去抓骷髅,没想到树根紧紧缠绕着它,就好像大榕树的一部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扳出来。
随着头骨被他连根拔起,树须和泥土不断掉下来,发出沉寂百年的呻吟。在暗无天日的树冠下,握着骷髅的手感也是冰凉的。那裂开的头盖骨里,散发出经年累月的腐烂气味,尚未脱落的牙齿间,似乎抖动着要说什么话?
[b]“欢迎光临地狱。”[/b]
耳畔响起这一声,让叶萧浑身打了个激灵,再猛地摇了摇头,眼前却还是沉睡的头骨。其他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何对这个骷髅头这么感兴趣。
顶顶发现骷髅的嘴巴里有什么东西——她急忙从叶萧手里夺过这可怜的家伙,将手伸进它的颚骨与下巴间的缝隙。
她光滑的手指,在布满树须和碎骨头的死者牙齿间摸索,好像美丽的女牙医在为她的病人检查龋齿,仅剩下一把骨头的病人没喊疼,女牙医自己倒胆战心惊了。
果然,顶顶触到了某个金属物质。
又一阵阴风从地面卷来,顶顶心头不断狂跳,半只手臂微微颤抖着。她用食指和中指夹住那东西,顺势将它从骷髅嘴里抽了出来。
在伊莲娜的尖叫声中,所有活人都睁大了眼睛——顶顶抓着一个黑色的金属物,居然是把小匕首,一头是锋利的尖刃,另一头却雕着某种神像。
金属虽然早已锈蚀,但还可以清晰地看出形状。特别是匕首柄的雕像,是个面目狰狞的女妖,做工相当精美华丽。
“显然这是装饰品,并不是真正实用的匕首。”
孙子楚从顶顶手中接过它,并不沉重的手感却让他冷汗直冒。
“是这把匕首杀死了他?”
顶顶将骷髅又放回到树根里,不再打扰这可怜的人了。
“我不知道,也可能是在他死后,人们把这匕首作为装饰物,塞进了死者的嘴巴。”孙子楚仍仔细端详着这把精美绝伦的小匕首,若是金银打造的就是无价之宝了,“就像孙殿英挖开慈禧太后的陵墓,发现她嘴里含着一颗夜明珠一样,这把小匕首想必也是相同的道理,或许是当地的某种习俗。”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肯定不是现代南明城的居民,东南亚华人不会有这样的习俗,更有可能是本地的土著民族。”
叶萧边说边想起附近山上的公墓,华人是不会随便抛弃死者尸骨的,死者都会得到很好的安葬,更不可能塞一把匕首在嘴里。
“继续向前走吧。”童建国不想再纠缠在死人骨头上了,他早已经看腻了这种东西,“我有一种预感,前面还有更多的东西等着我们。”
他眯起眼睛向小径深处眺望,阴暗的大树下缭绕着朦胧的烟雾,玉灵躲在他身边问:“我也感觉到了,好像有什么声音在喊我们。”
“哎呀,你别吓人好吗?”厉书立即皱起眉头,他什么都没听到,“人吓人,可是要吓死人的。”
“大家赶紧往前走吧,我们必须要在中午以前有所收获,不能两手空空地回去吃午饭!”
叶萧快步走在前头,其余人只得跟在他身后。孙子楚把那枚装饰精美的小匕首,悄悄藏进了自己的口袋。
这显然是人工开拓出来的道路,就像丛林中钻出来的山洞,左右蜿蜒了许多个弯。幸好没遇到岔路口,迷路便只有死路一条了,最终会成为那个可怜的骷髅头。
八个人越走越冷,只能互相紧紧挨着,他们抬头完全见不到阳光,也不知四周地形是什么?叶萧猜想该是个峡谷,两边都是陡峭的山崖,中间覆盖着茂密的丛林。
就这样走了十几分钟,每个人都小心翼翼,随时注意身边的动静。孙子楚没忘记提醒大家,那丧子之痛的山魈,可能随时会来向他们报复。
顶顶始终走在叶萧身边,头晕的感觉越来越严重,心跳速度也逐步加快,体内正大量分泌肾上腺素,那影子正在视线尽头忽隐忽现……
地狱的大门已然敞开,荼花吐露最后的芬芳。
是的,她终于看到了,那个无数次到梦中造访的影子。
在两棵威严的大树中间,正是林间小道的出口,外面是一片杂乱的丛林,还有隐约可辨的墙垣。
叶萧往前走了几步,阳光如利剑刺在眼睛里,眩晕中他望见了那高高的尖塔。
五男三女全都目瞪口呆,这是命中注定要来到的地方。
[b]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b]
三
上午,10点30分。
他们走出阴暗的隧道,见到丛林中残破的墙垣,画面在墨绿与青灰色中展开,天地已寂静数百年,就连鸟雀也停止鸣叫,白色烟雾缭绕脚端。
就是这里了!
某个声音不停地在顶顶耳边念叨,空气里能闻到淡淡的香味,每走一步都要费尽全力,宛若迎面有堵玻璃墙壁。
不,那是一堵真实的围墙。
石灰岩墙体已有大片脱落,露出里面斑驳的红色,全是由巨大的石条垒砌而成的。最完整的部分足有五米高,简直是一道坚固的城墙,威严地耸立在森林最深处。
八个人走到古老的石墙前,这里的树木相对稀疏,阳光可以直射地面,洒在红白相间的墙壁上,发出奇异的反光。
杨谋端起DV不断拍摄,镜头清晰地显现了墙体细节,布满了流水侵蚀的痕迹,显然有数百年的历史了。他感到脚步有些凌乱,是自己莫名其妙狂奔的心跳。面对突如其来的林中石墙,宛如原始人突然见到了文明世界。
叶萧后退了两步,想要看清围墙的整体。在杂乱的大榕树间,围墙向左右两面延伸,又被丛林覆盖起来,竟看不到尽头在哪里。墙体虽然看起来坚固,但仍有好几处坍塌了,豁口上的残垣断壁,象征着这里曾遭受过的摧残。
墙——仿佛一道禁区,虽有阳光的照射,却感到异样的寒冷,从墙体的裂缝里散发出来,缠绕在每个人眼前,使他们不敢往前迈半步。
在人们与墙对峙了几十秒后,又是顶顶第一个走上前去。禁区对她来说不是恐惧,而是秘密的召唤,她似乎能看到墙的后面,隐藏着的离开这个城市的密道。
终于,手指触摸到了墙体。
满手冰凉而坚硬的石条,无数人堆砌了无数年的石条,流淌过无数鲜血的石条,也浸泡过无数双眼睛悲伤泪水的石条。
顶顶就像跋涉过千山万水的朝圣者,无比虔诚地跪倒在神圣的石墙前,这是她命运中无法摆脱的一刻,也是前生今世几度轮回里注定的一瞬。
她的膝盖已跪倒在地,两只手掌摊开在墙壁上,任由寒冷的气息渗入掌心。她将整个脸颊贴了上去,石头的冰凉穿透皮肤的毛细血孔,迅速奔流入心脏,冲开深锁着的记忆花园。
其他七个人都看傻了。只见顶顶的左半边脸庞,还有左耳,都牢牢贴在墙上,像是在倾听墙壁的说话。可他们什么都没听到,除了死寂还是死寂,她是不是疯了?
忽然,顶顶嘴里念念有词,但谁都听不清她在念什么,难道她真的在和墙壁对话?
她听到了什么?又说了什么?
叶萧走到她身后,将她从墙壁前拉起来:“你在干什么?”
没想到顶顶的表情竟异常轻松,嘴角满足地微笑着,仿佛刚经历了美好的回忆——这是进入南明城以来,第一次看到她笑得如此灿烂。
她眨了眨美丽的眼睛,就连睫毛也好像长了几毫米,她清脆地笑道:“快!我们快进去。”
“怎么进去?”
叶萧困惑地看了看高高的围墙,五米的高度他可翻不过去,除非爬到旁边的大榕树上。
对了,不是有几段墙体坍塌了吗?正好可以爬进去,可顶顶却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大家只能跟在她身后,叶萧疑惑地边走边问:“你到底怎么了?”
“嘘——”
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面色又恢复了严肃。古老的石壁出现一个转弯,大家小心翼翼地绕过去,迎面出现一道大门。
在几秒钟的震惊后,叶萧揉着眼睛看清了这道门:它看起来如此高大坚固,全用整块的石条砌成,大约有十米的高度,但又不是平整的竖直立面,更像古代城堡的大门。
最让人惊奇的是,大门顶端还有三尊尖顶般的佛像——既是尖顶又是佛像,灰色的石头上布满青苔,佛像头戴高高的尖冠,凌驾于所有的高大树木之上。
这究竟是佛像之帽冕还是君主之王冠,抑或就是城门防御体系的一部分?
三尊佛像正中的一尊俯视着他们,而其他两尊佛像则分别面对左右,它们威严地注视着三个方向,难道是代表过去、未来、现在的三际?
所有人都不敢靠近大门,佛像下面是阴暗的门洞。与圆拱形的中国城门不同,这个门洞顶部呈三角形,通高足有六七米,宽度则相当于一辆中巴——古代可以容纳大象通过吧。
孙子楚仔细地观察着大门,尖顶上方还有许多雕刻,连同门上的三尊佛像,完全是东南亚糅合印度的风格,就像柬埔寨的吴哥窟、泰国的素可泰、缅甸的蒲甘……
就连佛像面部特征也是东南亚的,大眼睛下宽阔的鼻子,还有厚实的嘴唇,嘴角微微上翘着,露出似笑非笑的独特表情。
所谓的“神秘微笑”?
是在欢迎他们这些不速之客,还是某种更严厉的警告?
佛像脸上满是雨水冲刷的痕迹,宛如肆意奔流数百年的眼泪,是为他们这些人而流淌?
又是顶顶,向古老的大门走去,此时,她仿佛得了神的启示,要救身后的这些人走出地狱。
杨谋端着DV在她身后拍摄,在佛像神秘的微笑下,一个年轻而美丽的女子背影,阳光给她洒上一片橙色光晕,她将进入门后那个世界,叩问沉睡千年的秘密。
这幕奇异的场景,让杨谋想起大学时看过的一部电影,前苏联导演塔尔可夫斯基的《潜行者》——曾有颗陨星坠落到地球上,这个地区的许多人出走并消失了,这里从此成为一片神秘区域。传说只要进入那栋建筑,你的所有愿望便能满足。有个“潜行者”千辛万苦突破禁区,发现在一片宁静的自然中,矗立着那孤独的破败建筑。然而,他虚脱了全部的精神和力量,却无法进入那充满诱惑的目的地。
因为存在的意义便是寻找存在。
从这个角度而言,我们每个人都是“潜行者”,用从出生到死亡的光阴,寻找某个永远都不可进入的禁区。
但是,顶顶走进了“神秘微笑”下的大门。
四
“等一等!”
叶萧还来不及提醒,已眼睁睁地看着她步入大门。他仰头看着那佛像的眼睛,似乎正流下黑色的泪水。
他只得跟在顶顶身后,没入门洞内的阴影。头顶是千钧重的石块,垂下许多植物根须,与外面的阳光相比,仿佛立刻从盛夏步入深秋。门洞深有七八米,前方只看到一团白色光晕,刺痛了阴影里的瞳孔。顶顶的背影就在那团光晕中,修长的身体向前漂移着,似站立的佛像外围缭绕的光圈。
孙子楚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厉书与伊莲娜面面相觑,皱着眉头跟在后面。童建国一直挽着玉灵的手,也走进了神秘的微笑之下。
最后,是端着DV拍摄的杨谋,镜头随着他一同进入门洞。逐步拉伸镜头远端,光晕渐渐清晰,出现一条长长的通道,两边排列着许多奇怪的人。
顶顶第一个走出门洞,眼前恢复了阳光,洒在宽阔笔直的大道上,足可并排通行两头大象。大道用青石条铺砌而成,与周围的绿草和大树形成对比。大道两边还有奇异的雕像,乍看还以为是两排活着的士兵。
他们上前细看那两排雕像,却不是将军或武士,而是穿戴着盔甲的妖魔鬼怪。每尊雕像都有真人一般大小,用整块青色石料雕成,雕刻技法是印度和东南亚的,但盔甲和装饰更近似于中国的。头盔底下的脸庞,则是无比狰狞的恶魔——睁着铜铃般的大圆眼睛,朝天的鼻子和胡须,嘴里露出尖尖的獠牙,和许多魔鬼像非常相似。但这还算比较像“人”的了,还有的雕像根本就是牛头马面,甚至是老鹰和大象的脑袋,却个个威风凛凛地顶盔贯甲,手执十八般兵刃,如护法武士保护神道。
厉书和伊莲娜都被吓住了,他们从没见过这么可怕的雕像,一个接着一个,底部紧紧相连着,几乎像排队买火车票。杨谋拉长镜头粗粗估算了一下,两排雕像加起来至少有一百八十尊。
“这是什么地方?”
叶萧总算追到了顶顶身边,茫然地扫视周围。大道两边是开阔地,满地都是茂密的野草,点缀着大树和灌木,外面则是厚厚的围墙。他摸了摸旁边的雕像,是个青面獠牙的妖怪,浑身披挂着精美的甲胄,手里握着巨大的斧头,像执行斩首任务的刽子手。
“也许是陵墓!”身后的孙子楚回答,情绪分外激动,“看啊,这些道路两边的妖魔鬼怪,像不像中国古代帝王陵墓的神道呢?”
“对,清东陵的神道两边,也有许多石雕的文臣武将,还有马匹骆驼等神兽,它们都是保卫陵墓的。”
但这里的雕像显然更精美,数量也更密集,而且全都朝向大门,宛如整齐向前的队列,而不是左右两排面对面。
八个人穿过妖魔鬼怪间的石道,向前走了一二百米,眼前又出现了第二道大门。
大门两边连接着高大的石墙,黑色墙体上布满青苔,大约有三四米的高度。中间的石门上有着复杂精美的雕刻,从大象到观音到武士一应俱全,像飓风中的波浪在门廊上起伏。
石门的最顶上,雕刻着一尊双翼神像,头部伸出尖尖的鸟嘴,面目狰狞地俯视着他们。神像左手拿着一把宝剑,右手举着一把战锤,剑与锤交叉在胸前,身后的翅膀展开,威风凛凛地守卫着大门。
叶萧注意到大门两边的围墙顶部,有高低错落的墙垛和箭眼,明显是城墙似的防御工事。
“浓郁的中南半岛佛教风格,雕像里还有印度教神和婆罗门僧侣,应该比素可泰遗址更古老。”
孙子楚走到最前面,小心翼翼地触摸石门的细致雕刻,表面光滑的质感让他心头狂跳,难道又是一次伟大的发现?
这回是他第一个走进石门,顶顶和叶萧紧随其后,杨谋依旧走在最后。
当大家走过第二道大门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瞠目结舌地目睹着这古老的奇迹。
“GOD!”
伊莲娜第一个呼唤起神的名字,她相信自己看到了东方的神话。
神话——神话般的大门,神话般的广场,再到神话般的高塔,包括他们这段神话般的经历。
顶顶使劲揉了揉眼睛,前方展开一个巨大的广场,地面铺满了长条石板,只有茂密的青草从石头缝隙间长出,起码有好几个足球场大。
而在这广场的中央,耸立着一个规模惊人的建筑,那高大的塔顶遮挡着阳光,将阴影覆盖到他们身上。
难以形容这建筑的样子,粗看就像丛林中的金字塔,也像《指环王》里的高塔城堡。表面以黑色和红色为主,布满难以计数的复杂雕刻。在建筑上层的中央,高耸着五座黑色宝塔,给人无法抗拒的压抑感。而最中心的那座巍峨宝塔,如欧洲中世纪的哥特式教堂尖顶,高高的葫芦宝顶直插云霄,正好是逆光观察的角度,塔尖背后的太阳如神圣的光环,让底下的所有人头晕目眩。
顶顶表情呆滞地仰视着中心的宝塔,眼睛里一片白色的恍惚,宛如沙漠中扬起尘土,吞没了脑海中的一切。她的脚下微微一颤,几乎跌倒在石板上。叶萧手快,拉住她问道:“你怎么了?”
“我……我……我好像是看到了……看到了许多人……还有我……不!”
她猛烈地摇了摇头,眼前还是无数沙尘,耳畔鸣响某种乐器,清脆而悠远地穿越广场。
这巨大的建筑离他们约有一百米,此间除了满地的石板外别无他物,踏在阴影覆盖的石头上,地底的凉气传递到脚心,玉灵不免打了个冷战。童建国对她耳语了一声“别害怕”,勇敢地走到队伍最前面。五十七岁的他什么没见过?但面对这古老神秘的高塔,小腿肚子还是有些战栗,那把手枪就藏在裤管里。
玉灵和顶顶跟在他身后,八个不速之客来到塔基下。如果远观让人感到自我的渺小,拜倒在地顶礼膜拜,那么近观更令人眼花缭乱,无比惊叹古人的鬼斧神工。
孙子楚游览过柬埔寨的吴哥窟,但眼前这些建筑的景象,竟比“世界第八大奇迹”更壮观宏大,或许千百年来一直隐藏在群山与丛林深处。他翻了翻南明地图,找遍地图上的每个角落,根本就没标识过这个地方,难道南明城的居民们也没发现过吗?
围绕建筑物底部的是高大台阶,全用整块的黑色石条铺成。叶萧顺着石阶爬上去,回头再看身后的七个人,只有顶顶也跟着他爬上来——就像攀登埃及的金字塔,或中美洲丛林里的古玛雅遗迹?
两人爬了十几级台阶,后面的人也跟上来了。脚下布满湿滑的青苔,大家都非常小心,互相手搀着手。杨谋仍在最后用DV拍摄着,镜头显示建筑周围的轮廓,如果从上往下看是正方形的基座,正与金字塔底部形制相同。依外大内小、下大上小的次序堆叠,面积逐渐往上收缩,顶点便矗立着五座宝塔。
顶顶爬上了第一层回廊,全由砂岩石垒砌而成,底部高出地面数米。回廊本身又有三四米高,他们绕着回廊走了一圈,竟有好几百米的周长,有四座塔门和八座廊门。回廊有二重檐拱顶,覆盖着灰色陶瓦。内侧是精美的雕刻,宛如古代画廊,遍布两米多高的浮雕。
“《罗摩衍那》!”
孙子楚兴奋地叫起来,他指着浮雕上的人物图案,正是古印度最著名的梵文史诗——《罗摩衍那》。他在读历史学研究生时,自学过古梵文和巴利文,对印度和东南亚艺术如数家珍。而眼前波澜壮阔的浮雕,正是罗摩击败罗刹魔王罗波那的场面。
另一幅浮雕是印度神话里的三十二层地狱和三十七重天堂。还有毗湿奴令九十二尊阿修罗和八十八尊天神把蛇王婆苏吉充绳索搅动乳海,以及毗湿奴第八化身黑天战胜阿修罗班那。回廊另一边是古代帝王的场景,有个长相奇特的男子头戴巨大的王冠,赤足盘腿坐在宝座上。
通过正中的台阶,八个人爬到了第二层台基,已距离地面二十多米了,同样以正方形围绕建筑中心,但周长要比下面小了一圈。第二层回廊没有石柱,两壁分布着葫芦棂窗,雕刻着许多天神浮雕。叶萧和顶顶走在最前面,又绕了整整一圈,穿过至少十座廊门。这层的四角位置,各有一尊小型宝塔,可惜已遭到严重破坏,底部形制酷似西藏的白塔。
绕了一圈又回到正中石阶,厉书边走边喘着粗气:“这到底是什么地方?金字塔还是陵墓?”
“金字塔本来就是陵墓!”仔细观察着浮雕的孙子楚纠正了他,“但这栋建筑恐怕不是陵墓,是佛寺或是神庙也可能是祭坛。”
叶萧爬上第三层台基,也是最内和最高的那一层。这段石阶竟有十几米高,要比下面两层更陡峭险峻,简直不敢再往下看了。大家手脚并用攀登上来,或许象征着登天之难。
终于,爬上这巨大建筑的顶层,八个人都气喘吁吁了。太阳直射到他们头上,豆大的汗珠纷纷滑落。
这里已是二十层大楼的高度,宛如一座高大的石头山丘,在丛林中拔地而起。伊莲娜大着胆子向下俯瞰,底下是碧绿的广场,外面绕着两圈石墙,那些榕树和大道两边的雕像,全像蚂蚁般渺小,果然高处不胜寒。
杨谋把DV镜头推向更远处,下面是一片森林深谷,四周耸立着山峰,将这片森林牢牢地围困,形成一个典型的盆地结构。由于山谷错综复杂,还有下面覆盖着的莽莽丛林,根本看不清进来的路在哪儿。原来在南明城这个大盆地边上,还隐藏着一个小盆地。
大盆地里有座二十一世纪的城市,小盆地里有座公元十三世纪的城市。
大家都累得坐倒在石板上,在太阳和风中沉默着,“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天上人坐在高塔的顶端。
他(她)正俯瞰世界上所有可怜的人们,也包括这些跑到他(她)眼皮子底下的人。
顶顶第一个仰起头来,看着建筑中央拔起的宝塔,简直是另一个世界的奇迹!
难以想象人类会建造起这样的高塔,又是在这样蛮荒的山谷丛林中,在这样高大陡峭的金字塔上,又在那样一个古老的年代。
又一阵晕眩袭来,伴随头顶耀眼的太阳,还有塔顶某个神秘的声音,顶顶脚下微微有些绵软,又是叶萧一把扶住了她。
“是体力不支抽筋了吧?”童建国很有经验地抓着顶顶的脚板,用力地向前面顶去,“没关系,休息一下就好了!”
但顶顶执拗地推开了他:“不,我没抽筋!”
她去过西藏的阿里,还上过海拔数千米的古格遗址,在那里都没有过这种反应,现在为什么会这样?
孙子楚和厉书仔细观察顶部的情况,这里有个田字形重檐画廊,大约有篮球场大小。回廊每个基点上都有廊门,顶部四角都有高塔,与中央那个最高的宝塔,形成五点梅花的图案。
再看回廊和东北角宝塔底部,发现原来是个须弥座,包括第二层与第一层的台基和回廊,其实也是两层巨大的须弥座。整个建筑就是由上中下三层须弥座构成的,从下到上逐渐收缩到顶部的五座宝塔,中心就是那座最巍峨的高塔。
三层须弥座,连同五点梅花的宝塔,正象征着世界中心的须弥山。
难道——这里正是佛教传说中的须弥山?
世界的中心?
孙子楚苦笑了一下,世界哪里有什么中心?除非是时间与空间的,宇宙大爆炸之前的那个。
厉书和伊莲娜游走在顶层台基上,四角宝塔与中央高塔之间,由回廊和十字游廊组成。主廊外侧分立着葫芦棂窗,有高达五米的拱顶。偏廊内侧的半拱顶高三米,天花板上雕刻着狮头蛇像,画廊和神龛入口布满着雕饰,门楣旁还有三角墙。
杨谋也端起DV来拍摄,角上的四座塔各有十几米高,每尊都是九层样式,或许代表九重天?中间的那尊塔则有三十多米高,宛如高层建筑顶上的电视信号塔,让人感到巍峨神圣。
他把DV又对准四角塔内,神龛各供奉一尊天王力士石像,全身披挂中世纪的印度甲胄,手执降魔杵与金刚宝剑,表面涂抹着巧夺天工的彩绘。塔内可免除日晒雨淋,彩绘像新的一样五彩缤纷,宛如唐卡艺术。
顶顶也稍微恢复了一些,在叶萧搀扶下站起来,穿过两道顶层回廊,来到中心主塔的门洞前。里面有个更大的神龛,一尊佛像正露出微笑。顶顶走进阴暗的塔门,绕着数米高的佛像转了一圈,随后发现一道石阶,正盘旋通往宝塔上一层。
顺着石阶爬到第二层,发现这是个中空的八角形石塔。每一面都开有狭小的窗眼,外面射进来利剑般的光线。她在窗眼边向外眺望,只见远处的绿色山峦,还有蓝得让人心慌的天空。
顶顶深吸了口气,宝塔内古老的气息,充盈她的全身和心脏,石壁内似乎还传来神秘的歌谣,某个女声在上面呼唤着她。
就当她迅速爬上第三层时,下面传来叶萧的叫喊:“喂,你一个人别爬上去,当心危险!”
他的提醒并没有错,首先是不知道上面藏着什么,不排除有毒物或暗器机关的可能,也不排除宝塔年久失修被脚步震动而坍塌的可能。
可顶顶全当他的话是耳边风,径直来到三楼,还是个昏暗的空间。她继续爬上四楼,每层都比下面稍小一点,显然也是逐渐向上收缩的。
叶萧跟着爬了上来,一边爬一边大喊:“顶顶!你别再往上面去了,快点下来!”
就在他爬到第四层时,顶顶已手脚并用地爬到了第七层——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一般的佛塔都是七层,但显然这座塔远不止这么高。
她又爬上了第八层、第九层,虽然体力已经耗尽,但腿脚并没有抽筋的预兆,她心头兴奋地狂跳着,好像就快要摸到“天”了。
然而,当顶顶爬到第十二层时,发现依然还没有到顶!这座塔究竟有多少层啊?这层的空间已经小了很多,她接着爬上第十三层——在这个黑色而特殊的数字里,她透过窗眼俯视下面,已分不清孙子楚和童建国了,只能看出底下有几个男女。再往下是层层叠叠的台基和回廊,仿佛悬浮在半空中,千与千寻的城堡?
仰望着通向上层的台阶,难道是没有尽头的阶梯?是《圣经》里的巴比伦通天塔?只要一直往上爬啊爬,就能抵达奇异的天堂世界?
不,人们修建无比高大的通天塔想要一探宇宙的奥妙,上帝却让人们有了不同的语言而让巨塔坍塌。顶顶要爬的,却是旅行团所有人逃出生天的希望之塔,是所有的人——
[b]通往内心之塔。[/b]
她继续爬上第十四层,希望能永远地爬上去,直到自己筋疲力尽地死去为止!
下面的叶萧已累得快抽筋了,只能停在第十层喘着气,用最后的力气向上爬去。
顶顶爬上了第十五层、第十六层、第十七层,直到——第十八层。
传说中的十八层地狱,她都已经爬过一遍了吗?
然而,上面还有一层!
当她几乎散架地爬上第十九层时,终于发现这就是宝塔的顶层。
这是一座十九层的宝塔!
顶层空间异常狭小,仅容两个人转身。她倒在窗边深呼吸,狭窄的缝隙里吹进强劲的风,将她的头发吹得纷乱。
突然,顶顶放声大笑起来,为自己征服了这座高不可攀的建筑,还是为大家都步入了另一个世界?抑或某双眼睛正在头顶看着自己?
当狂笑停止之时,她又轻声哭泣起来,命运为何如此捉弄自己?她更希望自己没有到顶层,台阶继续带着她往上走——不,我不能到顶层,就像音乐永远都没有巅峰,只有不断往上走而没有退路。我要爬的是一座永远都爬不完的山,登一座永远都登不完的塔。
顶顶永无顶!
那感觉又袭上心头,那双眼睛就在自己头顶,隐藏在塔顶的最深处,静静地盯着自己。
你是谁?
告诉我,告诉我,我要爬上去,看一看你的眼睛,看一看主宰这个世界的天上人是谁?
“顶顶?你不会消失了吧?”
下面远远地传来叶萧的声音,这家伙还在向上追赶着,霎时打断了她的遐想。顶顶在逼仄的顶层手足无措,但她不想就此下去,只能胡乱地摸着八面石墙。
忽然,她摸到几处凹陷的地方,正好可以容纳手脚放进去,就像攀岩的着手着脚点。说不定可以爬上去!顶顶已来不及多想,用力抓着那些凹点,轻舒猿臂爬上石墙。刚才明明已筋疲力尽,现在又不知从哪儿来了力气,像重新爬上了古格城堡,头顶隐隐射下一线光芒。
就是这线光!指引她向上爬去,沿着石墙上的凹陷点,竟摸到了顶层的天花板。这是一整块青石板,她用力捅了捅头顶,居然有半块石板被捣碎了。也许年代过于久远,塔顶又常年在风吹雨淋下,自然容易风化开裂。
随着许多石头碎屑的坠落,顶顶急忙低头闭眼,幸好没被砸疼。当她重新抬头向上看时,已露出阳光灿烂的天空。
她居然打穿了塔顶,来到了整个建筑的最高处!
虽然没看到那双眼睛,但顶顶依然兴奋异常,用力地攀上塔顶,整个身体都暴露在阳光下。
塔尖竖着一个巨大的葫芦顶,大约和成年男子一般高,这里才是整堆建筑的最高点,丛林古国的珠穆朗玛峰。顶顶脚下是陡峭的塔尖,已没有了立锥之地,她只能双手环抱着石葫芦,仿佛抱着所爱的某个男子。
那么高的地方狂风呼啸,几乎要把她吹下万丈深渊。除了怀中的葫芦顶和脚下的塔尖,四周全是空空如也的气流,伸手就能触摸到云层。
她紧紧地抱着葫芦顶,刹那间忘却了什么是恐惧。低头看着下面的世界,从这里到地面将近一百米高!相当于三十多层的高层建筑,超越了四周所有的山峰,可以隐隐眺望到山谷之外,依旧连绵不断的群山。
整个宇宙都在顶顶脚下,一切变得如此虚无缥缈。那个声音又从云端传来,那是另一个世界的歌谣,另一个年代的天籁,无法形容的美丽女声,穿透所有的哀伤和惆怅。
在古老歌声的包围下,顶顶脑子里充满了恍惚的碎片,眼睛连带着睫毛缓缓闭上,全身肌肉放松下来。最后,她松开紧抱葫芦顶的双手,整个人从宝塔尖顶飞了起来,飘过充满森林气息的天空,向百米之下的大地坠落。
就像梦中的深井,从天堂到地狱。
坠落……坠落……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