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者永生

作者:那多

一大早我就去了瑞金医院。我要搞清楚何夕到底在做什么。直接去问她的话,以她的不合作态度,是不会有结果的。

让我意外的是,林医生居然说何夕并没有找过他。这是怎么回事?何夕在这座医院交谈过的人不是只有林医生与杜琴吗,难道她要调查什么,还能绕开这两个人?

“你昨天看见何夕的时候,她正往哪里去?”我找到杜琴后问她。

“门诊大厅,她应该看完病正往外走。”

“什么?看完病?”

“应该是吧,我看见她拿着病历卡了。”

我立刻意识到自己被误导了。她第一次来上海,如果要看病,的确是会选择瑞金医院这家曾经来过,又名气极大的医院。

她得了什么病?这应该属于她的隐私吧,是不是不太好去调查……这个念头只在我心里闪了闪,就消失不见。

调阅别人的病历,以杜琴和林医生和我的关系,当然不可能帮忙。我找到了老贺,他一口答应,给我泡上茶,让我在办公室安心等着。

现在每个病人医院都有电脑的简单存档,只要有人帮忙,查起来并不难,最多是到相应科室再问问医生。

只是老贺居然过了近一个小时才回来。

“你那个朋友昨天一早做了一大堆的检查,都是加急要当天出结果的,我跑了好些科室才搞清楚。”老贺说。

“唉呀,太辛苦你了,那她是……”我心里一沉,什么事要做那么多检查?

“其实没病,她大概对自己的身体太敏感了,以前又没经验。她怀孕了。”

“怀孕?”我愣住了。我进行了无数的猜测,就没想到原来是怀孕。

“是啊,才两三周。一般人这么点时间都不会有什么感觉的,所以我说她敏感。”

哪怕说何夕得了范氏症就要死了,都不会这么令我震惊。

范哲昏迷有三个多月了,而且他一直把何夕当妹妹,多半还没发生过关系呢。何夕这样的性子,又怎么可能和别人。难道是强迫?

随便和老贺说了几句,我告辞出去。走出去的时候,“何夕被强奸了”这个念头像条吐信的毒蛇不断在我心里“咝咝”作响,怎么都压不下去。

两三周,照时间上说是她来上海前后。后是不可能的,她一直都……

我突然停住脚步,仿佛有人在后面喊叫什么,但我完全被自己的想法震骇了,身边的一切都像是另一个世界,和我浑然无关。

何夕来上海的第一个晚上,是和我在一起度过的!在同一个房间,同一张床,我们都喝醉了!

我的孩子?难道说那竟然是我的孩子?

一种突如其来的莫名冲动让我急步,甚至小跑着往医院外去,我得找到她问清楚!

我跑得越来越快,我听到耳边呼呼的风声,周围的人都以怪异的眼神向我望过来。

他们在奇怪什么?一个人在街上疯狂地奔跑吗?这还不是我最快的速度,这一刻,我要发泄,用我所有的精力!

是喜悦,苦恼,还是困惑?我完全没有准备好。虽然我被何夕完全迷住没错,但这下子算什么?他妈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一个行人挡住了我,我飞速地绕过他,可是有越来越多的人挡在我奔跑的前路上。我迫不得已放慢了脚步,最后停下来。

“你们在干什么?”我一把甩开一个试图抓我领子的手臂,怒气冲冲地说。

这时候我才听见后面的大喝声。

“站住!”

我刚扭回头去,就被后面追上来的几个人按翻在地。

我当然奋力反抗,却立刻挨了好几下重的。这几个人的身手都不错了。

“老实点。”一个人吼道。

怎么是这样的口气?然后我才发现,他们都穿着警服。

我放弃了反抗,侧着脸被按在地上,很快被上了手铐。一个人这时才气喘吁吁地跑上来,我的脸紧贴在冰寒的地上,一双粗陋的棉鞋站在旁边。我看不清他长什么样子,只看到他伸手指着我,说:“就是这个人!”

警车很快就来了,我被推了上去。警车我坐过好几次,但戴着手铐的是第一次。

“为什么抓我?”我问车上的警察。

“装什么傻!”其中一个不屑地斥道。

“我真的不知道,你们抓人总得给理由吧。我是《晨星报》的记者,我没做过任何违法的事。”

“哟呵,还是个记者?你自己心里清楚,没违法刚才怎么跑得这么起劲?”

“刚才那是……”我语塞。刚才自己的情况,的确很难对这些警察说清楚。

“没话了吧,待会到了局里给我老实交代!”那警察撂下这句后就不再理我。


“姓名。”

“那多。”

“性别。”

“男人。”

我坐在木椅上,面对着一左一右两个警察。

“职业。”

“《晨星报》记者。”

“你知道为什么抓你吗?”

“不知道。我没干任何犯法的事。”

“抓你的时候为什么拒捕,为什么逃跑?”

“当时我没注意周围的情况,为了一件私事我需要快点回家。当我发现是警察在抓我的时候,我就放弃了抵抗,我并没有拒捕。”

“什么私事?”

……

“不愿意说?”左面的警察盯了我一眼。

“程根你认识吗?”右面的警察问我。

“程根?”我没想到警察抓我竟然和程根有关,“三个多月前我在瑞金医院采访过一个叫程根的人。”

“就是他,你说一下采访的经过。”

我照实说了。

“这么说,他儿子你当时也见到了?”

“是的。”

“你之前见过程根或程伟平吗?”

“听都没听说过。”

“那么那天采访后呢?”

“没有,只见过程伟平。”

两个警察互视了一眼,问我的那个冲我笑笑,说:“你说说看,后来一次见到程伟平的情形。”

“就在不久前,在提篮桥监狱见的。至于说了什么,当时都有监视录像。具体的原因我没办法告诉你,我现在经过上海市政府的特别批准,正在进行一项特别的采访任务,那天采访程伟平和这有关,未经允许,我不能向无关者透露。”

问我的警察皱起了眉头,问了句:“是吗?”

“你可以向上海市宣传部查证,他们会告诉你们我现在所进行的采访的秘密等级。”我平静地告诉他们。

“我会的。”他点头,把手上的笔在桌上敲了敲,又问我,“你确定在你采访了程根之后,再也没见过他,而且直到你刚才说的那次,都没再见程伟平?”

“我确定。”

“从8月19日晚上12点到8月20日早上8点,这段时间你在干什么?”

我张大了嘴巴,我终于知道他们为什么把我抓到这里来。

“你们不会以为是我偷的内脏吧。”我叫起来。

“从8月19日晚上12点到8月20日早上8点,这段时间你在干什么?”他再次重复了问题。

“当然是在家里睡觉。我一般10点才会起来去上班。”

“有人能证明吗?”

“我一个人住。”

“那就是没人证明了。可是有人看到你在这段时间里,出现在瑞金医院,对此你有何解释?”

“是那个清洁工吗?你们以为监视录像里的人是我?我只能说,他认错了人。”原来穿着那双棉鞋狠狠对我说“就是这个人”的,竟是唯一目击偷盗者的瑞金医院清洁工。

“你对案情了解得很清楚嘛,连清洁工和监视录像都知道。”那个警察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他一定以为我这个蹩脚的嫌疑犯露出了可笑的马脚。

“我为什么会对这个案子感兴趣,和刚才的理由一样,现在不能对你们细说。但是把这些告诉我的人,你们应该知道,是特事处的郭栋。希望你们能和他联系一下。”

“郭队?”两个警察都惊讶地扬起了眉毛。

他们低声商量了一下,其中一个起身走了出去。

“这是一个误会,希望你们能把那个清洁工叫来再好好认一下,并且认真和录像里面的人比对。”我对留下的那个警察说。

“你和郭队认识?”他的语气和缓了些,我想他现在也开始对自己的判断产生怀疑了。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是特事处的副处了。因为特事处的事情,他请我吃过一次饭。”我轻描淡写地说。

他又愣了一下神,如果他知道特事处是处理什么事情的话,一定会对我的话非常意外。

“清洁工王润发当时相当肯定你就是他那天看到的人,再加上你当时的反应……”他迟疑着说,“不过你最好能找到不在场的证明。”

“你们可以询问小区的保安,我一直都在10点之后离开小区,如果某一天清早出门,应该会引起他们注意的。”他这么问,我也只能这么回答,三个月前的事情,又有哪个保安能记清楚,这个不在场证明还真是难找。

说话间出去的警察又进来了,两个人小声说了几句。

“郭队很快会过来,审问暂时先停一停,我们会再请王润发仔细辨认一下。”

我可没干过那种事,这和姓王的眼神好不好没关系。当然我不会当场顶回去,这是在别人的地盘上。

我被送进一间小拘留室,只有我一个,应该算是特别照顾了吧,不然还指不定要吃什么苦头。

郭栋并没有像他们说的那么快过来,我在拘留室里吃了午饭,像是特意买的盒饭,一块大排一个卤蛋。

这件事终归是会解决的,所以我并不太着急,注意力又被何夕怀孕的事牵扯过去。何夕会怎么处理呢?她知道自己怀孕之后脸色不愉,这已经很说明问题,应该是会打掉的吧。她会和我提这件事吗?

“哐当”,铁门被打开了。

再次走进审讯室的时候,我看见郭栋坐在里面,边上还有一个没穿警服的人,我猜他就是王润发。

郭栋冲我点了下头,没说话。

我到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有点郁闷,这架势算三堂会审吗?

“王润发,你确定这个人就是那天早上你在医院看到的那个吗?”问话的还是上午两个警察里的一个。

“嗯,是他。”可恶的中年男人使劲地点头,气得我拿眼直瞪他。

“那多,请你站起来。”

我依言站起。

“王润发,你走到他身边去,再看看。”

王润发走到我身边,来回地看,还绕了两个圈子,让我极不自在。

“你再回想一下医院里你碰到那个人时的情形。”

王润发拿眼睛瞅瞅向他说话的警察,似乎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你仔细看看,身高。”警察提醒他。

王润发突然张大了嘴,还用粗糙的手掌比了比。

“嗯,这,哎呀,那个人好像要再高一些。”

两个刑警露出无奈的神色:“那你再仔细认认,他的样子到底是不是。”

王润发盯着我左看右看,脸上的神情越来越不确定。

“警官,那天我是觉着那个人穿得挺怪,多看了几眼,可是我这记性,嘿嘿……你们也知道我这个记性不好,早上我光看了个侧面,真是觉着像。可从正面看,嘿嘿,嘿嘿。”

“唉,你,这可不是能打马虎眼的事。你现在还确定吗?”

“身高的确不对,这样子吗,现在看看,还真不能确定。”

“唉呀。”两个警察齐声重重地叹了口气。

“那先生,这真是对不起,这个,早上的情况,我们是准备带着王润发再走一遍现场,希望能让他回忆起什么,没想到他一看到你就说……你当时又是那样的反应,这才搞出误会。”一个警察一边向我道歉一边为我打开手铐。

“算啦,好在我还没吃多大苦头。”我活动着双手说。没吃多大苦是因为有郭栋,否则……就算弄清楚了事情最多也就点个头把我放了,这样的赔礼话都不一定能听到呢。

“这次谢谢你了,把你的名字抬出来还真有用。”走出拘留所的时候我对郭栋说。

“哪里哪里,这件事太不好意思了。”郭栋一脸的抱歉,“这两个小家伙办案实在是太不仔细,怎么能这样。他们打电话给我的时候真把我吓了一跳,我过来第一件事就把录像调出来看,这身高上差距太明显了,怎么说也至少有5厘米以上。普通的内增高鞋是达不到这么高的,故意为之的话,如未经过训练,走路的姿态会有轻微异常,但这些录像都没看出来。”

“你是老刑侦了嘛,总要给年轻人留点进步的空间吧。”我打着哈哈,其实心思并不在这上面,老实说被释放的喜悦,也完全被一个发现冲淡了。

刚才王润发说的一句话,就像一道闪电,突然之间把我此前心里的疑惑照亮,以往那些难以索解的关窍顿时贯通了!

原来是因为这样啊。

想通了这些,让我的胸口更加烦闷起来。


等我到达莘景苑,已经过了下午3点,这是这些天来我到的最晚的一次。

当然,这儿并没有几点上班的时间表,我本来就帮不上多少忙,并没有人为此而指责我。

这儿的情况是整个地下一层的病人只剩下一个,他还在亢奋期。已经超过24小时没有新增加的确诊病例了。三幢大楼里残留下来的生还者是33人,总的死亡人数是88人,其中包括一名警察和一名护士。

这名孤身一人的病人心情非常糟糕,周围一个又一个鸽子笼一样小的隔间里曾经住满了病友,如今只留下死寂。空气中浓浓的消毒药水气味背后,还有一股怎么都驱散不掉的血腥气。那是死亡的气息。

病人被注射了强烈的安眠药剂,因为在那之前他总是间歇性地大声咆哮,用手或头捶击着病房的塑料隔墙,这个陷入深度恐惧的公务员还险些把一个护士的防护服扯坏。

现在似乎可以看见这场灾难的结束了,如果10天内没有新增病人,小区的封锁就可以解除。原本是只要7天的,但为了保险,特意再后延了3天。

“晚上有空吗,我请你吃饭。”我对何夕说。

“嗯,怎么突然这样?”

“你真的觉得很突然吗?”

有些事需要正式和她谈清楚,不过话到嘴边,却不知为什么改成了这一句。

何夕望着我,眼神里看不出任何东西,然后径自走开了。

“6点前我到宾馆接你。”我冲着她的背影大声喊。

转过身,却瞧见伦勃朗在不远处看着。

有些尴尬,但我还是走过去。

“正有事找你,伦勃朗。”


出租车在新吉士酒楼前停下。前面一辆休旅车的后面贴着已经老掉牙的“熊出没请注意”,我想在新天地这种地方,贴一张“美女出没请注意”还是很合适的。

既然何夕初次来上海,我特意带她来这里吃本帮菜。其实我这个上海人,平时外出吃饭,倒是极少去本帮餐馆的。

烤子鱼,马兰香干,外婆红烧肉,扣三丝,蟹粉豆腐,水晶虾仁。两个冷菜四个热菜,外加一份小吃糯米红枣。

菜一盘盘端上来,动筷的时候我笑了。

“怎么,我拿筷子的手势不对吗?”何夕比较了我们两人的捏筷方式,问。

“不,其实你是对的,我这个手势,小时候父母一直想纠正,就是没改过来。”

何夕终于也微笑了一下,不过当她看见我用不正确的手势稳稳挟起一块蟹粉豆腐的时候,立刻瞪大了眼睛:“你竟然能把豆腐挟起来,真是神奇。”

“所以别管手势正不正确,得看管不管用。”我得意地说。

何夕尝试了几次,肢解了三四块豆腐之后,终于放弃改用了瓷勺。

蟹粉的鲜美和豆腐嫩滑的质地让何夕的眉梢为之一展:“真是美味,我在香港也吃过这道菜,不过还是这次的更胜一筹。”

“待会儿的外婆红烧肉才是这里的当家菜,非常有名。对度假来说,美食是非常重要的内容,不是吗?”

何夕微微一怔,说:“我都差点忘了自己是来度假的呢。”

“是啊,怎么看你都不像是度假来的啊。”

何夕当然听出了我的意思,却沉默不语。

“我从伦勃朗那里听说了范哲的事。”

何夕的脸立刻阴了下来。

“照片上的人就是他吧,你怀疑是他取走了程根的内脏?”

何夕放下筷子,她的眼睛冷峻得像冰山,睫毛颤动着。

“你都知道些什么?”她戒备地问。

“我是知道一些,也很希望能帮到你,但前提是你要把你的手伸给我。”

我不准备退缩,看着她直视过来的眼神,这眼神像冰棱一样尖锐,但当我想到她其实支撑得有多么辛苦,我的心里又是酸楚又是疼惜,目光也越来越柔和。

何夕低下头,避开了我的眼睛。我的倔脾气涌了上来,任凭胸中情愫如何翻滚,硬是压着不再开口示好。

此后的时间里,我们没有再说什么,目光也未曾再次交汇。

这顿饭吃得沉闷无比,我们都无心品尝菜肴,20分钟后,我草草买单。

我坐在副驾驶坐上,何夕坐在后座,之间僵硬的气氛,我想就连出租车司机都发现了。

快到瑞金宾馆的时候,何夕低声地问我:“你,真的想帮我吗?”她的声音若有若无,难以分辨。

我没回答,我想这不需要回答。

其实我真想扇自己两巴掌,我听出她的声音不对了,但就是没办法让自己开口。我一贯能说会道,可是爱情总能让一切乱套。

车在瑞金宾馆门前停下,何夕默默地下车。我从后视镜里看着她用手挡着眼睛,低头快步离开。

车再次启动。

我闭着眼睛,头靠在座椅上,良久,长长叹了口气。

“回瑞金宾馆。”我对司机说。

帕萨特在长街上迅猛而华丽的一百八十度掉头,轮胎和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啸叫。我努力坐正,却听司机说:“这就对了,我想呢,真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孩子,你哪能这么忍心。”


等了很久,门才缓缓打开。

何夕抿着嘴站在门口,因为才刚哭过,所以神色显得比往常柔弱几分。

“我真的想帮你。对不起,我刚发现原来我这人也会犯驴脾气。”

何夕的嘴角向上弯起,看来她心中的愁绪被我这句话打消了少许。不过很快她就恢复了正常。

“进来吧,驴脾气。”她让到一边,冷冰冰地说。

我笑了。

这是我第二次进她的房间,不免又想到了那个晚上。关于那段时间,唯一留给我的印象就是醒来后剧烈的头痛。

“其实有许多事情,在刚才那样的场合讲并不合适。”何夕倒了杯水给我。

“谢谢。”我喝了一口,随手放在茶几上。

“不知道伦勃朗告诉了你些什么。”

“你和他的关系,还有范哲现在的情况。”

“我们三个人从小在孤儿院里长大,那时候,我总是能吃到最大的水果,最多的饭菜,有谁把我惹哭了,哥哥会帮我擦掉眼泪,而伦勃朗则会冲过去把惹哭我的人打一顿,有时候是被打一顿。”何夕的身子往沙发里缩了缩,好像要把整个人缩回那早已远去的时光里。

“后来我们一起被父亲领走,一年年过去,我们开始长大,但始终都在一起。进了父亲的机构工作,我做病毒研究,他们两个开始东奔西走,每次回来的时候,都会带给我当地的特产和礼物。其实说起来,他们两个都待我很好,但时时让我记起的,却只有哥哥。有时我会想,如果那时,是哥哥冲上去打架,伦勃朗擦干我的眼泪,会怎么样?”何夕微微一笑,停了下来,入神地想着什么。

我看着她,这是属于她的时间。

“你说得对,我是怀疑,是哥哥偷走的内脏。”何夕回过神来,说了这句话后,眼神也灰暗下来。

“这两年来,我开始觉得,他有事情瞒着我。他不说,我也不问,但我能感觉到,有些事情给了他很大的压力。我很想和他一起分担,试着问过几次,他只是笑着,和往日一样和煦地笑着,不说话。三个多月前,他从上海回来的时候,我事先打电话给他,问清了航班号,去接飞机。”

“你说他从上海回来?”我忍不住打断她。

“是啊,从上海回日内瓦。怎么?”

“就是出事前的那次?但我问伦勃朗,他为什么说不知道?”

“他说不知道吗?”何夕皱起了眉,微微摇头,“不应该啊,哥哥出事,他在病床边和我一起守了三天三夜呢,怎么会没打听是从哪儿回来的呢。”

为什么伦勃朗要瞒着我,不告诉我范哲出事前是来上海?这其中的原因……

“不过这件事,我的确觉得迷雾重重,后来都说是哥哥自己度假去的,因为并没有正式的公派记录。但他去度假,怎么会事先不和我说?通常我们都会一起去的。另外,我还听到另一种说法……”何夕微一犹豫,接着道,“因为哥哥一共只离开了3天,父亲告诉我他是临时请的假,所以度假之说是有些牵强。他是因为一些私事而去上海的。”

说到这里何夕眼中有些许失落和黯然,显然这件让范哲急飞上海的“私事”,她却一点都不知道。

“那天晚上我在机场接到哥哥的时候,他的神情很疲倦。他提着一个很大的旅行袋,里面勉强塞进了两个箱子,绷得紧紧的,拉链都无法完全拉上。我抢着帮他提,他却说不用。他好像很在意里面的东西。”何夕停了少许,极轻地叹了口气。

“旅行袋的口没全拉上,所以我无意间也扫到了里面的东西。好像是器官保存箱,大号的那种。”

我深深吸了口气,真的是他吗,范哲?

“或许,或许是我看错了也不一定。这些日子以来我常常回忆当时的情形,记忆却反倒越来越模糊了。”何夕迟疑着说。

“那是你过于专注了,就像盯着一件东西看太久反而会眼花一样。”其实还有一点我没说,那就是何夕下意识里并不希望是范哲偷走的内脏。

“后来怎么样了,接完机之后你们去哪里了?”我问。

“出机场已经过9点了,我们当然是回家。可是回到家不久,哥哥说有事要出去一下,就开着自己的车离开了。那个旅行包他也带走了。一整夜他都没有回来,直到早上6点多,他突然发病被送进医院。”

说到这里,何夕侧过脸,双手用力地捏紧,身子微微颤抖起来,过了几分钟,她才平静下来,松开手,飞快地擦了擦眼角。

“可是范哲一整夜不回来,你怎么会放心,不给他打电话呢?”

“他是个工作起来不顾一切的人,其实我们一家都是这样,因为工作而整夜待在总部是常有的事,我最长的一次连续在实验室里做了5天的实验,困了就在台子上睡个把小时。”

“噢,天哪,那你的皮肤怎么还会这么好。”我试图开个玩笑让她能放松一些,不过好像没什么效果。

“那天晚上,父亲和伦勃朗也没有回来住,整个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试着打电话给他,但手机关机了。这也是常有的事,比如做实验的时候。所以我并没太在意。”

“那么你哥哥被送进医院之前都在干什么,你后来总该知道吧,我觉得这很重要。”

“在总部的病毒实验室。可是,我从来都不知道他在从事病毒研究,而且当天实验室的研究记录都被销毁了,没人知道他在那里干什么!”

“是谁把你哥送医院的,是他自己打电话求救的吗?”

“是赵自强。我想他应该知道什么,哥出事的时候他就在旁边,就在实验室里,但他说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帮我哥送咖啡的时候看到他倒在地上。”

“赵自强?也是海勒国际的吗?中国人?”

“他和我们一样,是圣公会孤儿院出来的。我们从小就认识,那时我们的关系不怎么样,这家伙很……”何夕露出嫌恶的神色,说,“我不知该怎么说,他好像是缩着的,站不直坐不挺,脊椎永远弯着似的,性格也很怯弱,总是躲在孤儿院的角落或阴影里,说话细声细气,一脸的小心翼翼,让人觉得有点猥琐。他一直都没有被人领养,和这有很大的关系。他原本不是叫这个名字,自强是后来改的。”

“哦,他也是在孤儿院长大的?能够进海勒国际,这个名字并没取错啊。”

“是的,在海勒国际看到他的时候我们都很意外。他和小时候并没有太大的改变,特别是神情。不过,听说他的读书成绩相当优异,智商很高。在海勒国际,主要做病毒研究,有时也参与一些医疗援助。由于性格的关系,他在海勒国际里朋友不多。我可不觉得我哥会麻烦他倒咖啡,他也不是那种会主动送上咖啡的人。”

“那么其他人呢,伦勃朗,还有你父亲,他们怎么说?”

“他们……”何夕迟疑着说,“赵自强坚持说他只是去送咖啡,说我哥在晕倒前已经把之前的试验痕迹清理干净了,所以他们也没办法追问。不过赵自强还是说了一点,他觉得我哥的研究可能和范氏病毒有关。”

“范氏病毒?所以你才会来上海!”

“是的,我哥是来了次上海才出的事,如果是感染了什么的话,很可能就是在上海感染的。虽然他的症状和范氏症有很大差异,但是上海突然爆发范氏症,我总觉得和我哥可能有联系。伦勃朗已经先一步来上海处理莘景苑的事了,父亲说我应该去放松,不要再来上海。昨天我去接机,还被说了一顿,他让我找个地方彻底休假一个月,别再待在上海。可我怎么能让我哥就这么不明不白的……”

“那么,你来上海这些天,发现了什么吗?你……有没有觉得莘景苑什么地方有异常?”我的心提了起来,三个月前范哲从上海返回日内瓦,连夜进行范氏病毒的研究,如果这是真的,难道和三个月后上海莘景苑爆发范氏症毫无关系吗?这之间很容易就能产生各种各样的联想,甚至范哲的突然染病也有疑问,他是不幸染病,还是被人谋害?他是否发现了什么东西?难道真的和病毒骑士有关?

恐怖袭击的阴影再一次袭罩了我。或许,这并不是百分之十的几率!

“在莘景苑我没发现什么异常,我并不是学刑侦的,在那里我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到了垂死的病人身上。倒是你,让我发现了线索。”

“瑞金医院?”

“是的,你知道我哥是哪一天回到日内瓦的吗?”

“难道是,8月20日?”

“是的,他乘坐荷航KL896次航班,8月20日中午12∶20从上海浦东国际机场起飞,瑞士当地时间20∶40分准点抵达。”

“时间对上号了,还有两个装器官的箱子,谁都会产生联想的。”

何夕点头:“是的,所以我才怀疑,我哥和偷程根器官的人有关,甚至就是他干的。但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干。”

“或许就像你听到程根海尼尔氏症康复时的心情,他也是想到了治愈范氏症的希望吧。”我说。

“但问题在于,他是怎么知道程根的。”

我心里已经有一个猜测,但此时讲出来还为时过早,究竟是不是范哲偷的内脏,我也要等到明天才能确定。

“其实还有一件事,我谁都没有告诉。这让我下了决心,一定要把这件事查个清楚。”

何夕打开壁橱的门,里面是一个旅行箱。她打开箱盖,从里面取出一件白色物品递给我。

这是一只常见的一次性医用塑胶手套。洁白如新,像是没有用过。

“这是我在整理我哥东西的时候发现的,在他的办公室里,有大半包没用过的。这样的手套可以在机构里领取,我带了一只在身边。你能看出什么吗?”

我翻来覆去,正如何夕所言,这手套是新的,能有什么问题?

何夕叹了口气:“你当然是看不出的,那时我悲伤过度,我哥房间里的每一件东西,我都会呆呆地看很久,连这叠手套,我都不知不觉地取出两只戴上。我想象着他手的样子,而我的手却撑不起那样大的一副手套。我想记住他的手,还有温度。那一次,我哭得可比刚才厉害多了,戴着手套的手捂在脸上,闻到的全是橡胶味,再也没有这么一双手,会给我擦去眼泪了。”

何夕的眼眶又开始湿润,不得已停了下来。

我欲言又止。

“当我哭到流不出眼泪,把手套摘下来,准备去洗脸的时候,才发现了问题。你注意看手套食指和拇指的指尖。”

“啊,这是用针戳的?”

在这两个地方,各有一个极细小的破口,这样微小的破口,只有在戴上手套,把指管撑起来才会稍稍明显些。如果不是何夕这样告诉我,绝对是发现不了的。

“要不是我脱下手套,发现手指上居然有一点点水渍的话,绝不会发现。”

“可是这代表……”我突然想起何夕之前说的话,连忙问,“你说有一叠没用过的,难道都是这样?”

“是的,每一只手套上都被针戳过。换而言之,这些手套已经不密封了,起不到保护作用。”

“如果范哲在上海期间用过其中的手套,那么……”我看着何夕,说,“他有可能死于谋杀。”

何夕突然抬起头盯着我,说:“我哥还活着,他没死。”

“哦,对不起。”我连忙道歉。

何夕闭上眼睛,脸上掠过一抹痛苦。她心里是知道的,范哲几乎是没有再次苏醒过来的可能。

“可是有人想要他死,这个人就在海勒国际里,他究竟被牵扯到什么事件里去了,我一定要搞清楚,那个人,也一定要付出代价。”何夕睁开眼睛,坚定地说。

“好了,我把所知道的都告诉你了,很抱歉,之前我隐瞒了一些东西。”

我点了点头:“当然,我能理解。”

何夕并没有问,不过显然该我说些什么了。

“你还记不记得,郭栋曾经说过,有一个清洁工可能见过偷内脏的人。”

何夕点头:“怎么,他说了什么?”

“今天早上我有事去瑞金医院。”我看了何夕一眼,她正用心听着,如果她知道我是为了她去的,不知会怎么样。

“我本想办完事就来莘景苑,但离开的时候,正巧碰到警察陪同这个叫王润发的清洁工到医院走一遍现场,想帮他回忆起更多的东西。结果让王润发看见了我。”

“嗯?”

“王润发向警察指证我就是那个人,结果我被警察带到拘留所待了大半天,如果不是郭栋的话,不知要被冤关多久。”

何夕神色一动,我心里叹息,她的反应进一步确认了我的推测。

“当然,现在误会已经解除,那个王润发认错人了。我认识一位很厉害的催眠师,明天我想带王润发去见他,希望能通过催眠的方式,让他完整地回忆起当时的情况,然后画出嫌犯的模样。究竟是不是范哲,明天就见分晓。”

“那么,那么,”何夕嗫嚅着,然后取出一张照片递过来,“你需要它吗?”

就是那张范哲、何夕、伦勃朗的合影。

“不用,我已经从伦勃朗那儿翻拍过了。”这就是我下午找伦勃朗的原因。

“他没奇怪你为什么这么做吗?”

“我说警方问起你上次给程伟平看的照片是什么,我不方便问你要,只好从他那里翻拍。”

“哦。”

“你想说什么?”我看何夕几次欲言又止。

“这件事情上海警方已经在调查了,如果的确是我哥哥的话……我们能不能先进行私下的调查,不要让警方知道结果,至少我希望他能安安静静地走完最后一程。”

我沉吟不语。

何夕看着我,她知道自己的要求已经有些逾矩了。

“这……恐怕很难。”我看着何夕失望的脸,却不得不这样说。

“有一件事你不知道,我告诉你,但你绝不能透露出去,那会引起严重的后果。”

何夕点头。

并不是我被何夕迷晕头脑才会把病毒骑士这么重大的事说出来,我知道以何夕的性格,平时话就不多,答应的事绝不会说出去。而我不把这事说出来,就显得不近人情了。至少会给她一个恶劣的印象,这可不是我想看到的。

“因为这座城市正受到这样的威胁,如果对你哥哥的调查没涉及这种可能,我可以答应你,暂时不透露给警方,私下调查。一旦发现你哥哥被牵扯进去,我绝不可能拿几十万人的性命去冒险,所以必须立刻告诉警方,让他们展开全面的调查。”

何夕的脸色发白,说:“希望这不是真的,那太可怕了,要是有人拿范氏病毒当做生化武器在城市里大规模投放,天哪。我哥哥绝不可能干这样的事情。”

“我并不是说范哲会参与到这件事里,比方说,他发现了病毒骑士的实验,从而被病毒骑士投毒呢?那个人既然这样自称,说不定除了范氏病毒,他还掌握了其他一些可怕病毒呢。”

“但我哥哥手套上的洞一定是内部人干的,这么说来,这个病毒骑士就和海勒国际里的某些人有很深的联系了。”

我摇了摇头:“这只是一种推测,毕竟更大的可能是病毒骑士只是某人的恶作剧,或者他的意思和我们想的完全不一样,和莘景苑也不着边。一切还是等有了具体线索再说吧。你明天上午准备和我一起去吗?”

何夕皱起了眉头:“可能不行,明天上午父亲会来莘景苑考察,然后中午就乘飞机回瑞士了,我要全程陪着他的。”

“哎呀,”我叫了起来,“真糟糕,这两天的事情把我的精力都牵扯了,我该采访你父亲的,他的海勒国际对莘景苑事件伸出援助之手,他本人又是范氏症的发现者,长期领导范氏症研究,我这个特派记者要是没采访到他,可真是太不合格了。”

我连连拍着自己的脑袋,懊恼不已。我的本职可是记者,犯了这样的错误真是不可饶恕,我的注意力全都被其他一些东西吸引走了。

“王润发的事应该用不了一上午,我一结束就赶过来,你看能不能给我安排个简短的采访?”我对何夕说,也只有靠她了。

“你看这样好不好,明天中午我父亲会在浦东机场里吃午餐,你过来一起吃吧,边吃边聊。他也是荷航12∶20的飞机,我们11点左右用餐,登机手续会在之前办好,所以大概会有半小时到40分钟的时间。你看行吗?”

“好的。”我一口答应。浦东机场很远,就算我失职的小小惩罚吧,要是早点想起来,一定能在昨天安排好采访的。

“到了我打你手机,呃。”我忽然想起何夕是没手机的。

“到时间我给你打电话吧。”何夕说。

我点头。


走出瑞金宾馆,我才发现自己压根就没和何夕提怀孕的事。

是自己下意识的逃避吗,怕引起彼此的尴尬?

我想何夕肯定不想要这个孩子,一回到瑞士就会处理掉吧。这样的话,我又何苦把这层面纱挑破呢?

那么……就当没发生过……

我在寒夜里伫立良久,直到旁边远光车灯不停地明灭提醒,才怅然钻进了这辆等候多时的出租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