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临时医疗中心依旧灯火通明。
郭栋在中心门口等着我,看见何夕,不由一愣。
“相信我的眼光,她不会有问题。”我对郭栋低声说。
郭栋微微皱眉,但还是点了点头。
“东西还在伦勃朗的办公室里,我们进去看吧。”
我们跟着郭栋,向那间办公室走去。
“是在伦勃朗的大旅行箱里发现的。”郭栋说着推开门。
屋里还有两个警察,一个是下午见过的甄达人,另一位是第一次见,不到30岁一脸精干的样子,肯定也是特事处的人。
“哟,大哥你来啦。”甄达人的大嗓门响起来,“这玩意实在是没见过,诡异,真是诡异,嗯?”他看到了我旁边的何夕,想必隔着头罩也依然看出了她的容貌,他一双小眼睛发出光来,居然忘了继续说下去。
两个打开的箱子就放在地上,我和何夕都没理甄达人这个活宝,走上前蹲下身子端详起来。
这是金属质地的方箱,表面刷了层白色涂料,里面是漂亮的银白色,箱里铺了层黑布,上面放着甄达人口中“诡异”的东西。
我只细看了一眼,胃里就翻腾起来。
“死人的内脏?”我皱着眉问。
“不是的。”
其实不用郭栋回答,我问出口就知道不对。两个箱子里的东西,虽然一个呈暗红色,一个呈褐色,又是一团肉状,乍一看像是内脏,但我面前那个我看长宽都有近30厘米,就算是内脏,也是大型生物的。何夕面前的箱子里倒小得多,近两个拳头大小。这两个东西表面粗糙,细看质地和内脏也不同。只是我在这莘景苑看见过血肉横飞内脏四溅的场面,印象太深,才脱口这么问。
“你可以摸摸看。”郭栋说。
隔着手套,触感比想象要硬一些,比汽车轮胎软不了多少。
“是有点像内脏,我们第一眼的感觉也是这样,但细看就知道不是了。”那位我不认识的刑警说。
“怎么大哥,你也不认识?”达人回过神来,凑过头来问。
“感觉像是生物,或者生物的一部分。”我摸着硬肉球微有起伏的表面,觉得这不太像是人造物品。
“太岁。”
我转过头去,所有人的目光也都立刻集中到何夕身上。
她捧起另一个不明物体,反复地看着,然后放回箱子里,抬头对我们重复道:“这是太岁!”
“太岁?”房间里的人用不同的语气表述着自己的惊讶。
“就是《山海经》里提到过的太岁?”达人急速撇着小步,蹲移到何夕跟前问。
“确切地说,《山海经》里把这称之为‘肉芫’,它还有‘视肉’、‘聚肉’等好几个称呼,中国民间最流行的称呼就是‘太岁’。”
“记得传说里这种东西能当肉吃,而且吃了会自己长出来,很嫩的说。”
没想到达人对乱七八糟的传说还挺有研究。
何夕看了甄达人一眼,说:“怎么,你想吃这东西?”
甄达人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当然不想,当然不想!”
“真有太岁这种东西存在吗?”郭栋问。
何夕点头:“其实不单《山海经》、《广异记》这种被认为内容多荒诞不经的神话式古籍里说到这种东西,就连《本草纲目》里也有记载。现在也不时有人挖到类似的东西。太岁是真实存在的一种生物。”
“可是这两块东西看起来不太一样啊,你肯定这就是太岁吗?”我对比着两个箱子里的东西,问。
“嗯,海勒国际有一个研究太岁的长期项目,也有专门的实验室和研究小组。我虽然不是其中的一员,不过有两个朋友是做这个项目的,所以了解一些。几乎没有哪两个太岁会是完全一样的,外形、手感、大小、颜色都会有一些区别。可是成分都差不多,与一般的生物体细胞组成略有差别,介于原生物与真菌之间。有些专家认为是粘性细菌的结合体,我们的研究小组则倾向于把其整体看作是一个生物。总之,用略知皮毛来形容我们对这种生物的认识并不过分。实际上‘太岁’是个笼统的称呼,或许今后研究到一定程度后,会进一步细分类别呢。”
“你们居然专门研究这种东西……”我看了眼郭栋,他若有所思的样子。
伦勃朗的遗物里有太岁,而海勒国际又有专门研究太岁的项目。这其中的关系,可以产生许多联想。
难道说这两块东西是他带进莘景苑的,他带这种东西进来干什么?
“何小姐,那你是否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郭栋把两个箱子的箱盖合上,上面都贴了块标签。
何夕面前的标签上用圆珠笔写着“C-H”,我面前箱子的标签是“B-L”。
“这是你们对太岁的分类法吗?”郭栋进一步问道。
“不,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何夕摇头。
郭栋多看了何夕一眼,似乎在确定她是否说了实话。
“目前我们对太岁了解的还太少,谈不上分类。”
“你是不是可以多说一些关于太岁的事,既然海勒国际已经研究了一段时间,总不可能一无所获吧。”郭栋说。
“在中国古代的记载里,太岁是有着神秘力量的,传说可以影响人的命运。这些虚无缥缈的猜测当然不足取信,但我们的初步研究结果表明,这种生物的确有许多神奇之处。根据解剖、取样分析等手段,我们确信太岁有很强的生物能量,很多时候根据其细胞的活跃程度,蕴含的力量要远远超过一头暴熊,嗯,这不是一个好比喻,应该说远超一只蚂蚁。”
的确,蚂蚁可以搬动超过其身体重量许多倍的食物,相对力量比熊要大得多。
“暂时不清楚太岁能量的来源。它们是怎么从自然界摄入能量的,光、空气还是水?我们做过一些密封实验,在密封一年之后取出的太岁,依然和刚刚放进密封箱里时一样,没有衰老或死亡的迹象。把太岁割伤,或割去一块,它们很快会长好,有水有土要稍稍快一些,但没有的话也还是会修复伤口,所以在传说里,太岁肉取之不尽。而如果在合适的条件下,太岁还会不断长大。
“这种快速复原归根结底是能量,大量的能量使细胞快速繁殖,可太岁对外部能量似乎依赖不多,密封实验结束后的太岁也能迅速修补伤口。我的一个朋友猜测太岁可能自己就能产生能量,至少在无法获得外部能量的情况下有一种应急产能的机制,在生物大分子层面模拟核裂变的效果。他现在正在进行相关试验,不过也没取得太大进展。”
我不禁再一次望向那两块大肉团,难以相信这种怪模怪样的恶心东西居然是蕴含有这么大能量的生物。
“其实,困扰着研究者们的最大难题是,这么大的生物能量怎么会出现在这样形式的生物里。我们不知道太岁有没有感觉,割一刀好像也没什么动静。这么样的一团,也不能动,那么它们为什么需要在身体里藏这么多的能量,难道仅仅是方便被割去一部分之后重新长回来吗?从生物进化的角度来说,这完全说不通。”
“会不会他们是能思考的,不是说脑力劳动对能量的消耗要比体力劳动更大吗?”达人摸着下巴,扮作深思熟虑状发言。
何夕对达人的作秀无动于衷,她语气不变地回答:“太岁全身所有部位都差不多,没有哪个地方的结构像大脑。至于没大脑的生物能不能思考,这是幻想小说家的命题,不是科研人员该费精力的地方。”
郭栋狠狠瞪了一眼达人,不过我想他既然把这个部下带出来,就要有这种觉悟。
我搜索了一遍脑中的记忆,开口问道:“我记得,太岁之所以有一种称呼是‘视肉’,是因为曾有人发现太岁身上长着眼睛,或眼状的器官。你们收集到做研究的太岁,都是像这两个一样,只是一团肉状吗?”
“形状有所差异,但都没发现能称得上器官的结构。你说的我知道,《山海经》里对‘视肉’的形容就是‘状如牛肝有两目’。唐代有一位著名学者叫虞世南,他在《北堂书抄》里记载了一块他见到的太岁,没有目,但有足,而且是30足,还有臂。这些都是古人的记载,局限于认知水平,这样的记载出错率是很高的。”
我摇了摇头:“不要轻易否定前人的记载。你看会不会有这样的可能,太岁体内异常活跃的细胞可以视作内部有巨大的动力,这种动力促使太岁一段时间之后变异出能使用这些能量的结构,比如目或手足?”
“在生物的一生之中发生这么剧烈的变化?”何夕笑了笑,“不论内因外因多么强烈,这都是难以想象的事情。再说,这并不能解释太岁拥有巨大生物能的必要性,只是为了让它以后变化成新的形态?你不会相信真有造物主吧?生物进化不会有预先的目的性,除非是人造的,像电脑才会预留接口。”
所有人都震了震,连何夕自己都皱了皱眉。
除非是人造的?
是有目的制造出的生物?
“可如果不是进化变异,只是自然生长呢?”
郭栋皱着眉头,看着让他头疼的甄达人。
“自然生长?”
“对啊,如果太岁可以活很长的时间,比如一万年,那么可能在婴儿期就只是一团肉,为了继续成长,当然需要能量。长到一定程度就有了眼睛,有了手足呢。”
“那怎么会有的有眼无足,有的有足无眼?”郭栋反问他。
“这也可以是成长的阶段,就好比人类胚胎的最早几周,是有尾巴的,而继续在母体内成长到一定时候,尾巴就消失了。”我代替达人回答了这个问题,却不由想到何夕体内那个诡异的胚胎状物体,心中不由一沉。
“很有想象力的假设。”何夕点了点头。
郭栋看了甄达人一眼,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你看,你看,就说我来特事处是有着不可替代的优势吧,想象力,想象力啊!嘿嘿,嘿嘿……”达人得意忘形的痴笑立刻把郭栋的微笑硬生生逼了回去。
悠远的生命,幼生期的太岁?世界之大,这倒并非没有可能的事情。我看着箱子里的生物想。
何夕把手里的太岁放回箱子,甄达人立刻又拿了出来把玩。
“伦勃朗是从日内瓦直接来上海的,这么说他特意带了太岁来。他和研究太岁的项目有关吗?”郭栋问何夕。
何夕摇头。
“那么重的东西,不会莫名其妙地带来带去吧,说不定伦勃朗知道太岁的某个特殊功用,而这种用处和他来上海的目的有关?”另一个刑警推测。
“范氏病毒?”何夕摇了摇头,“你也太能联想了吧。”
“干他们这一行,就必须大胆联想。我来补充,还有一种可能是,伦勃朗到莘景苑的时候并没带着这些太岁。”我说。
“他在莘景苑里发现了太岁?”郭栋微微摇了摇头。这些猜想都难以找出真正有效的切入点。
“这肉瘤怎么看怎么恶心,像是食人魔的心脏。”甄达人把太岁放回箱子,又研究起标签来。
“嗯,CH什么意思不知道,BL?难道是男同……”
“你说什么?”何夕立刻转头问。
“呃,呃,BL,就是BOY'S LOVE,那个就是……”达人兄涎着脸支支吾吾地说。
“不是BL,食人魔的心脏,心脏?”
我看了眼那个太岁,说:“是挺像心脏的,难道你第一眼不觉得这两个玩意儿像内脏吗?”
何夕盯着标签是B-L的太岁,忽然说:“能不能把这个太岁拿出来。”
“我来我来。”甄达人说着把这个大太岁捧了出来,放在地上。
这个太岁的形状不太规则,呈扁平状,上下两面的形状不同,朝上的一面虽然细看有小的起伏,但总的来说是平整的,可贴着地的那面明显有弧度。
何夕看了一会儿,又用力把这个太岁翻过来,让有弧度的那面向上,然后站起来,后退了一步。
我们跟着她站起来。我蹲了很长时间,站起来后眼前一阵金星闪耀。
“你们看这像什么?”何夕说。
“鼠标。”达人抢先回答。
“不,刚才那个像心脏,现在这个像……”
“肝!”我脱口而出。
郭栋和另一个刑警立刻点头。的确很像肝脏。
“确切说,是像肝脏的右前叶。这个太岁的编号是B-L,肝的英语是liver。”
我马上转头看另一个心脏状太岁。
“heart!”我在心里默念着,郭栋却用近乎叹息的语气念了出来。
我心里闪过一个大胆的假设。
“这些太岁或许就是伦勃朗在莘景苑里发现的。”我说着扫了郭栋他们一眼,视线最终定格在何夕的脸上。
“郭栋你们或许不太清楚范氏症患者的病状,但那些人死的时候,内脏不是要比正常状态大出很多吗?”
“你是说?”何夕被我的想法吓了一跳。
“范氏症让一些人的内脏变成了太岁!”甄达人瞪着眼睛大声说。
“不管你们多惊讶,这是目前为止,解释这些太岁来源的最合理的假设。这块肝的编号是B-L,心脏的编号是C-H,也就是说,应该存在一块编号第一个字母为A的太岁!”我把我的想法一口气说了出来。
B是肝脏,C是心脏,那么A是什么,肾脏?胃?
“听上去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可是,可是……”何夕皱着眉头,弯腰又拿起疑似心脏的太岁,翻到一处。
“居然真的有,刚才没注意到。”何夕失声说道。
“什么?”我凑过去看。
何夕指着的地方,微微有圈淡黄色的圆管,不注意的话还真看不出来。
“这是肺动脉,这里,是肺静脉。”何夕把太岁翻转一下,“看,下腔静脉。位置一点都不差。”
“真是心脏啊。”自己的推断被证实了,我却依然忍不住骇然吃惊。
“那会不会这就只是病变后硬化的人体内脏,不是什么太岁?”郭栋问。
无论如何,伦勃朗收集病变的内脏器官样本,总要比太岁更说得过去。
“有刀吗?”何夕问。
达人跑出去,很快拿着把小刀进来。
何夕接过刀,用力地从肝状太岁的一角切了进去。
她切得很费劲,好不容易才切下一小块来。
不管怎么看被切开的地方,都和人体组织联系不到一块去。
里面的颜色比外表淡些,是土黄色,有很多黏液,与其说像肉,不如说像菌类更多些。
我看过一些太岁的报道,这一刀切下去的情况,还真是像太岁。
何夕把切下来的小块递给郭栋,说:“里面的样子和我看到过的太岁非常相似,很难想象这原本是肝脏组织。如果你想进一步确认,就等一天再看看,如果有复原的迹象,那么就可以说,不管这东西从前是什么,现在它已经是一个太岁了。”
“带回去化验一下。”郭栋把切片交给瘦刑警说。
他向我们笑了笑,说:“估计也化验不出什么结果来,要研究出这东西是怎么从内脏转变成现在的样子,恐怕很不简单,现在首要的任务,是找出那第一个……嗯,太岁,到哪里去了。我觉得,可能已经不在这幢建筑里了。”
“不在这里?”
“伦勃朗不会把太岁A销毁或丢弃,他把这两个太岁放在这里,太岁A就更没必要藏起来。那么太岁A现在必定在另一个人的手里。伦勃朗和医疗小组的所有人都是初次相识——当然这点我们会做进一步的调查确认,他在莘景苑里认识的只有一个人。”说到这里,郭栋对何夕善意地笑了笑,“我相信他没把第一个太岁给何小姐。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伦勃朗把太岁A给了住在莘景苑小区里的人;二,已经悄悄运出了莘景苑。”
“运出莘景苑?”我摇头说,“这里的进出是经过严格控制的,他怎么运出去。”
“我觉得你的第二种猜想比较有可能,如果想对这奇怪生成的太岁进行研究,就必须把太岁运出去。但这儿门口的检查真的非常严格……”何夕沉吟着说。
“李丁,你去简单调查一下伦勃朗这段时间里的相关行为。”郭栋对瘦刑警说。
“好。”李丁点头,快步走出办公室。
达人对太岁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趴在地上研究个不停。郭栋自顾自摸出一支烟,蓦然发现戴着头罩没法抽,自嘲地笑笑插了回去。看来这位外表镇定的特事处刑侦老手,第一次碰到“特事”的时候,心情还是颇为起伏。
“我看过那份笔录了,伦勃朗和你说的那些,你怎么想的?”郭栋问我。
“在来之前,我和何夕就在讨论这件事情。虽然伦勃朗主动坦白了和‘匕首’的合作关系,以及程根内脏被盗的情况,但可能隐藏了更多。”
郭栋点头:“我们也是这么想的。而且对这个东西的调查,”他指了指地上的太岁,“会告诉我们莘景苑爆发范氏症,究竟是不是一个偶然的独立事件。”
我怔了怔,然后明白了郭栋的意思。不愧是老刑侦,我就没想到这一层。
在莘景苑因范氏症而死亡的人里,会有极少数死者的内脏出现异变,成为太岁。伦勃朗在事前是否知道这一点至关重要。
现在看来,他至少有两个装太岁的箱子。当然箱子可能原本另有它用,但若查实伦勃朗处心积虑把一个太岁偷转到另一个人的手里……
既不向上海市政府说明太岁的情况,又隐瞒了第三人的存在,这会不会是一场有预谋的周密计划?换而言之,莘景苑爆发范氏症,也就可能是计划中的一环。
此点若证实,病毒骑士的恐怖威胁就将不再只是10%的几率,并且这个神秘人与伦勃朗之间也要划上连线。
说实话,我并不愿意看到这个。
何夕出神地看着被她切了个小口的太岁,嘴里似乎在念着什么,我听不太清。
“你在说什么?”我问她。
何夕回过神来,说:“我现在才意识到,如果这真的是太岁的话,会是一个多么震撼的发现。对它进行研究,诺贝尔医学奖简直唾手可得。不,和它的重要性相比,诺贝尔医学奖简直算不了什么。”
“哦?虽然是很怪异,但是有这么重要吗?”
郭栋和达人也一脸好奇地看着何夕。
“天哪,你看。”何夕忽然瞪大眼睛,指着太岁的伤口,“它正在复原,这样惊人的速度,比血小板的凝血速度还快!”
我们仔细看去,果然,伤口已经不再往外溢黏液,表面凝起了极薄的一层膜。这才多少分钟,已经有了这样的变化,看来它完全复原并不需要一天的时间。
“天,这真的是太岁。”何夕再一次惊叹。
我极少看见她这样惊讶,能让她如此情绪化,需要怎样程度的震惊呀?
但我还是不明白关键点在哪里。
“太岁真是人的内脏变的啊,果然超级诡异。”达人摇着头唏嘘。
“你要知道,之前所有的研究人员,都是把太岁当成独立生物来研究的。你能想象一种生物,原先是另一种生物的一部分吗?自然界生物的进化和变异时时刻刻都在进行,但总是由一种生物变异成另一种略有区别的生物,而不是一种生物的一个器官单独变异成其他生物!”
我张大了嘴,这样的生物变异,的确从根本上颠覆了所有生物学家的认知!
“呃,这和孙悟空拨根毛就能变出化身好像。”达人说。
“这个发现会重新调整当今生物学界的整个进化理论系统,也将大幅修正我们对生物的认识。”
“我听说过许多古怪的进化案例,怎么,之前从没有发现过类似的情况吗?”我问。
“是有许多令生物学家瞠目结舌的进化案例,比方说琵琶鱼的鱼饵。但是……”
“什么鱼的鱼饵?”达人的插嘴插得完全不在重点,不过他并不是第一次这么干。
“琵琶鱼,是一种海鱼。”何夕耐心地解释,“这种鱼行动迟缓,为了捕食,琵琶鱼在口边进化出一根高度变形的鳍刺,这根鳍刺非常像一条小鱼,有头有身体有鱼尾,还有胸鳍和腹鳍,甚至有像眼睛的黑点,琵琶鱼能让这条仿真小鱼逼真地在水里做出侧游的动作,被这条小鱼吸引来的鱼,多半会被琵琶鱼吃掉。”
“哇。”达人吹了记口哨。
“能进化出这种东西,的确非常罕见,但这和太岁相比,就小巫见大巫了。一定要说类似的例子,倒不如说,不如说……”
“怎么,真的有?”我问。
“你知道线粒体吗?”
“有点印象,是真核细胞的一个构成部分吧。”
“是的,地球上的所有生命体能够吸氧都是靠线粒体的存在,没有线粒体,现在地球上就不会有任何高级生命。但最起初,细胞里是没有线粒体的,线粒体在闯入细胞之前,是细菌或病毒,它们通过某种我们还不清楚的方式,在远古成功地融入了细胞中。这两种不同的生命,合并成一种全新的生命,这是地球生命史上最壮观的奇迹,正是因为这个奇迹,才有了我们,和我们看到的这个世界。”
“两种生物合而为一?细菌进入细胞,成为线粒体,成为细胞的一部分,这和太岁正好完全相反呢。怪不得你会想起这个。”我说。
“是的,即使是完全相反的案例,也仅此一例。而这个相反的例子却引起了生物界翻天覆地的巨变,所以……”
何夕没有说下去,但言下之意可想而知。
合起来的生物曾引发过巨变,那么分开来的呢?
怪不得何夕对太岁在生物学上的重要性这么看重,现在我也能感受到它的分量了。
“如果我的推测正确,那么关于太岁的很多问题就有了答案。”何夕指着太岁说,“现在这两个太岁还刚刚成形,所以原型的样子看着比较明显,时间过得越久,样子变得就越多。而不同内脏形成的太岁,样子从一开始就不一样。甚至不排除其他生物内脏变成太岁的可能,所以我们一般发现的太岁,模样才个个不同。而让内脏变异成太岁的原因,恐怕是生物基因的突变。”
“基因突变,不是因为范氏病毒吗?”我问。
“你难道忘了,范氏病毒是怎么致人死命的?”何夕反问我。
“啊对了,是通过修改人的基因。”我恍然。
“一般来说基因突变只有在繁衍过程中才会产生,比如畸形儿。一个生物生命进行到一半时很少会发生显性的基因突变,但这并不绝对。有许多病毒在入侵生物体内时会修改宿主的基因,偶尔这种修改就造成了严重后果。范氏病毒正好打开了‘太岁’开关。如果不是范氏病毒,可能生物要想突变成太岁,比率极其微小,但范氏病毒放大了这个比例。”
“这么说,并不是范氏症让人爆体而亡,而是……”
“而是人体内的那些内脏被激活,争先恐后地要跑到外面来,成为太岁。内脏跑了出来,作为宿主的躯壳,当然就无法再活下去。”何夕接着我的话说。
作为宿主的躯壳,这样称呼一个人,实在是……
“鲤鱼跃龙门啊。”达人说。
何夕笑了笑:“是的,只有少数的内脏能变成太岁,绝大多数的内脏,就和它们原本的宿主一样,变成了一堆烂肉。”
我想抹把额上的冷汗,被头罩挡住了。内脏有了生命要跑出来,想想都可怕。我听到自己心跳的“咚咚”声,看看面前曾经是一个人心脏的太岁,又是一阵恶寒。
“而且,内脏必须积累相当大的能量,才能冲破躯壳的束缚变成独立的生物,所以它们无休止地向宿主索要能量,想想范氏症患者的亢奋期症状就知道。这样,为什么太岁会有和它们体积功能不相称的生物能,就有了解释。”
“可从有智慧的高级生物,变成这样一团无知觉的肉,这不是退化吗?”我问。
“大哥,那个谁孔子不是说过,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说不定这太岁想法多着呢,只是没手没脚表现不出来,等过了多少年长出手脚眼睛来,哼哼。不是传说太岁有神秘力量的吗?”达人一脸严肃地说。
那话是庄子说的,不过帮他指出来……还是算了吧,费那劲干吗?
“就算退化又怎样,这是一种突变,突变并无所谓进化退化。生物演变并非一路向前,你对进化论的理解有些问题。”何夕说。
进化论已经争吵了一百多年,本来就有多种流派。我心里嘟囔着。
门“吱”地打开,李丁走了进来。
“郭队,我问了一些情况,因范氏症而死的死者,其尸体的清扫和善后工作就是由伦勃朗负责的。”
这话一说,眼前这两个太岁的身份算是被坐实了。
“伦勃朗从没去过居民楼,他一直在这幢楼里工作,所以他直接把太岁交给莘景苑的某个住户这一猜测可以排除。此外,在工作期间,他也没有与无关人士接触过,无关人士根本就无法进入莘景苑的大门。”
“这就是说他没法把太岁A运出莘景苑?”郭栋皱眉问。
“等等,你说尸体的善后是伦勃朗负责的?”我问李丁。
李丁点头。
“我记得有一次我见过一辆白色依维科开进小区,就停在那幢临时接待屋边上,有人告诉我那是殡仪馆的车,来装尸体去殡仪馆火化的。”
“是的,我也见过。”何夕说。
郭栋盯了李丁一眼,后者一言不发地快步走了出去。显然刚才他的调查还不到家。
“有一次我还帮忙把尸体装进麻袋。”我摇着头说,“血基本已经流光了,肌肉是白惨惨的,一个个开膛剖腹的……”
“停停。”达人白着脸说,“大哥你别说下去,想想我都要吐了。”
我笑笑。我食欲不振已经很久了。
李丁很快回来了。
“车是龙华殡仪馆的,司机魏子仪是殡仪馆员工。他24小时待命,只要这里一个电话,就会把车开来。尸体预先装进麻袋,运抵殡仪馆之后会立刻焚毁。”
“立刻焚毁?”郭栋问。
“是的,至少程序上这样规定。”
“那么谁负责打电话给这个魏子仪?”
“就是伦勃朗。”
郭栋指了指桌上的电话:“就用这台?”
“是的,莘景苑有两门专线,一门是要求24小时保持畅通,以备上峰来电的,在欧阳局长的办公室里,另一门是供医疗中心日常对外联络的,也在欧阳局长办公室,不过在伦勃朗这里拖了个分机。”我说。
“这么说,伦勃朗的确有机会把太岁A装进麻袋并且在麻袋上做好记号。可要是这些尸体一到殡仪馆就立刻焚毁的话……那个魏子仪的电话记了没有?”郭栋问。
“记了,要现在打吗?”
现在已经接近12点了。
“现在打。”郭栋斩钉截铁地说。
电话很快接通,略加解释之后,魏子仪回答了李丁的问题。
的确每次都是伦勃朗打的电话,但魏子仪之前并不认识这个外国人,每次把车开来,伦勃朗也只是在记录本上签个字,并无任何交流。而魏子仪坚称,绝对是按照程序做的,一把尸体运抵,就连麻袋一起送进焚化炉里,不会耽搁。虽然理论上尸体已经没有传染性,但魏子仪仍被规定要戴一次性口罩和橡胶手套,并严禁无关者接近这些尸体麻袋。这同时也杜绝了别人从麻袋里偷东西的可能。
听着李丁与魏子仪的对答,郭栋的眉毛拧得越来越紧。
“问他一共来过几次。”郭栋突然说。
等李丁问完这个问题后,郭栋向他点头,示意可以结束通话了。
“魏子仪一共出车21次。”李丁放下听筒对郭栋说。
“你去门口问那些军人,他们应该有进出车辆的记录。他们记录的是多少次?”
刚才我心里模模糊糊觉得某个地方可能有问题,郭栋的话让我在心里大叫一声“就是这样”。
依维科是一种很常见的车,找一辆和殡仪馆的车外观一样的依维科相当方便,而每次司机都是戴着口罩,不熟的人难以辨认面目。至于确认身份的一系列手续都是伦勃朗检查的,他找一个人开车来冒充,就不会有别人能发现。
李丁是跑进来的,他的脸上露出笑容,大声说:“23次,门口的记录是23次!”
郭栋吁了口气,转头对我和何夕说:“看来我们终于抓住他的小辫子了。”
多出来的两次,分别是11月16日下午——我获准进入莘景苑的第二天,和11月20日。想必在这两次中的某一次,伦勃朗把太岁A送了出去。
由于莘景苑死者火化走的是应急程序,原本就没准备把死者的骨灰分清楚送还给死者家庭。如果不出这档子事,没人会想到核对出车次数,伦勃朗这个计划可以说保险系数相当高。
“伦勃朗只在初期送出了一个太岁,后两个他一直放在办公室里,看来是打算等疫情结束之后再带走。他不再冒险送出,是不是说明,只用一个太岁他就达成了目的?”李丁说。
“有可能。”郭栋说。
我不由想到病毒骑士的宣言——实验已完毕!
是需要用到太岁的实验吗?
我突然又想到了范哲的告解—— 永生。
太岁能活多久?
和太岁有关的研究,会不会和永生有联系?
“不管那个拿到太岁的人是谁,总不会把太岁烧来吃。他要达到目的,无法只借助原始的手段,这就是说他需要仪器,很专业的仪器。”何夕缓缓说着,仿佛一边说一边还在思考。她也正竭尽全力,势必要揭开伦勃朗和范哲用生命掩盖的秘密。
“你如果做刑侦,绝对是把好手。”郭栋赞了一句,“今晚回去我们就会整理出上海所有够资格的生物试验室,包括私人的,看看近期有没有人借用。”
“还有化学试验室,其实可能的话,物理实验室也可以查一查。有时候这些学科并不像一般人想的那样泾渭分明。”何夕补充。
“好。”郭栋沉吟了一下,对何夕说,“有件事可能需要和你打个招呼,这个案子,我们会立刻和国际刑警联系,请他们对海勒国际展开一定程度的调查,也包括海勒国际的一些人员。”
“我理解。”何夕点头。
所谓“一些人员”,肯定包括了范海勒。至于何夕自己,郭栋这么说已经释出了自己的善意,就算会对她展开调查,在没有发现疑点之前,肯定不会为难她的。
“今天已经很晚了,你们先回去休息吧。这个案子可能还会麻烦到你们,特别是何小姐,关于太岁的一些医学问题,看来是少不了你的见解的。”郭栋说。
“这是我的案子。”何夕用淡淡的,不容置疑的语气说。
“怎么了?”我发现旁边何夕的异样。
她的身子微微倾斜,额角顶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外面路灯的灯光照亮了她惨白的脸色。
她紧紧闭着嘴,没有回答我。
原本细腻的肌肤战栗着,修长的脖颈处更好似泛起了一粒粒的鸡皮疙瘩。
毫无疑问她正处在严重的不适中。
我的眼睛往下移,她的两只手相互绞在一起,正按在小腹的位置上。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急声问:“难道是……难道是那里?”
“怎么,病了吗,要不要改去医院?”前面开车的司机说。
“不用。”何夕出声说道。
她的手动了动,但我握得更紧了。我们两个人的手都很冷。
“没关系,我已经好一些了。”何夕轻声说。我感觉到她的手渐渐放松下来。
“这样不行的,要不你先回日内瓦做全面检查,该开刀就开刀,这边有什么进展我会第一时间给你消息的。”
“不,我说过,我要亲手揭开这个秘密,哪怕付出任何代价。”何夕看着我的眼睛说。我感觉她的手好似微微回握了一下,然后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