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南洋

作者:南派三叔

  这种头脑简单的粗人不会想那么多,只相信手里的武器和身上的力气。仔细想想其实也有道理,在这种环境下,他们在这艘船上具有天然的主宰地位,只要不做的太绝,其他人又能拿他怎么样呢?

  这时候七哥却站了出来,大声对乘客们说:“大家不要吵!听我说两句。”

  七哥神情严肃的时候看上去非常有气势,乘客们的吵闹声很快平息了下来,都看着他。七哥见人群安静了,说道:“船上的食物有限,也不知道我们要在海上漂流多久,每天分这些是没有办法的。现在大家都在一条船上,只有互相体谅才有希望能活下去。”

  底下的人听了,嗡的一声又炸开了,纷纷交头接耳,显然是不以为然。我看七哥并没有镇住场面,手里不由捏了把冷汗。

  七哥不慌不忙,等议论声稍微小了一些,继续说道:“你们听清楚了。”慢慢环顾了一圈,周围的人被他视线碰到,都不由自主的移开了视线,或者低下头去。七哥继续说道:“我强调一下,大家必须互相体谅,必须团结一致。因为,我不想死。

  “这些话,你们听不听我不管,你们想不想活,我也不管。但如果有人想要继续闹事,吵着要吃饱,我就会认为他是不想大家活下去,不想我活下去。

  “对这种人,我是不会客气的。有不服气的,可以来试试。”

  说完,七哥完全不理那些人的反应,直接走回我的身边坐下来。

  船尾一片安静,看来其他人都被七哥给震住了。我崇拜的伸出手,对七哥翘起了大拇指,七哥勉强笑了一下,丝毫看不见得意之色,眼中却有浓浓的担忧。

  下午太阳正烈的时候,乘客们中有男人开始在船舷边用海水洗脸洗衣服,衣服洗净后就晾晒在顶上的船板上,之后那些幸存的女人们也都去把手和脸洗得干干净净,有些胆大的甚至也都脱掉了单薄的衣衫清洗,然后穿着小衣蜷缩在船尾的角落里警惕地望着众人。钟灿富跳到舱顶上坐着,津津有味地打量着这一切。

  就这样到了第三天中午,分饭的时候,大家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不再有哀求多给一些食物的声音,依然每人分了一点只够塞牙缝的。基本上所有人都是拿过就塞进嘴里,然后失落的看着别人接过食物的手。

  也许一个人三天不吃饭也勉强能够忍住,不会太过难受,但这么多人都处于饥饿中,那种痛苦的感觉好像就被放大了。

  分完饭后过了一会儿,钟灿富和那两个淘海客嘀咕了半天,那两个淘海客还发出几声怪笑,之后就见钟灿富从粮仓里拿出一条小刀鱼,走到船舱中间,右手柱着鱼棱,左手扬着手里的鱼对船尾的那群人喊道:“刀鱼谁要?”

  他的话一出来,几十双发着亮光的眼睛立刻全都盯着那条鱼,还有得意扬扬的钟灿富。说实话,大半天过去了,昨天晚上吃了一条整鱼的我,也早已是饥火中烧,所能做的,只是躺在地上蜷起身体用双手按住饥肠辘辘的肚子。我想起小时候从安溪乡下逃难到泉州城里时,饥饿的感觉也曾经让我痛不欲生,那个时候,我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把树皮啃出浆来咬成糊状吞下去,还有扒草和草根,不管它们有多苦涩难咽。

  但现在在船上,连树皮都没有。昨天发生的那场灾难,耗费了大量的精力和体力,早上醒来,我肚子里就已经像是火在烧一样想要吃东西,但我立即明白,在现在这种情形下,只有忍饥挨饿才能活下去。

  船尾的人吃得比我还少一半多,捱到现在他们一定更饥饿吧,起先不用银元换刀鱼已经犯了大忌,现在钟灿富又想干什么?

  看着围拢过来的人,钟灿富把那条鱼凑近自己的嘴边,一边细细打量着他跟前的那些人,一边啃咬着那条鱼尾的干鱼鳍,咂咂嘴做香甜状。蛟爷看上去好像很平静的样子,但我看见他脸上的肉,却在忍不住地跳动。阿娣今天一直昏昏沉沉的睡着,七哥若有所思地看着,船尾那边,全叔一脸阴森地吞着口水,转过头去跟黑皮蔡说了什么。

  钟灿富得意地望着面前这群人,之后引发了轩然大波:“哪个水灵的娘儿们陪老子睡觉,这条鱼就归她!”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几个男人顿时阴沉着脸坐了回去,眼神不善地望着钟灿富和剩下的女人。惊愕一阵后,有两三个女人满脸不齿地呸出声来,嘴里骂了起来,但更多的是饿得两眼直勾勾的女人,都像丢了魂一样往钟灿富面前凑,嘴里喊着:“给我,给我!”坐在船头舱板上的两个淘海客见状哈哈大笑起来,然后两人在那里划拳,胜了的那个得意地说:“等会儿我先去爽,哈哈。”

  陈水妹先前就把衣服洗了晾晒在顶上的舱板上,现在她一把就将面前穿着的那件粉色绣花的半截肚兜扯去,大声地喊道:“灿哥,给我,我什么都干。”

  邱守雄咬着牙盯着这一切却一声不吭,倒是旁边有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站了起来:“你们还有没有一点廉耻了!为了一条鱼,众目睽睽之下,居然这么不要脸!”

“我呸,去他娘的廉耻,老子现在只想在死前图个快活!鱼只有这么多,谁知道这条破船什么时候能靠岸。”钟灿富一把推开靠近他的陈水妹:“他娘的你这个放花鹞子的脏见货,你给老子滚到一边去!”

  最后钟灿富不理陈水妹的苦苦哀求而选了另一个年轻女人,那个年轻女人一只手紧紧地攥着那条鱼,一边啃一边跟着钟灿富爬到了顶上的舱板上去。听着上面传来的喘息声,我身处的船舱死一般的沉静,没过多久,其他人开始互相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只是离得远他们又说得小声,我并不知道他们讲了些什么事。

  这件事情以后,整个下午,都没有人再过来向淘海客们央求食物,甚至等了一会儿,其中一个淘海客学着钟灿富的样子,拿了一条刀鱼站在船舱中间得意洋洋地喊话,回应他的也只有掩饰不住的敌意眼神和死一般的沉默。那个淘海客涨红着脸等了半天没有一个人搭理他,灰溜溜的回到船头,满脸的难以置信和愤愤不平。

  看着这一切,我感觉到一阵悲哀,同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们侥幸活下来,但在这艘破船上,也许活着比死了会更悲惨。想到这里,我看了一眼蛟爷,这个福昌号实际上的龙头老大此刻眼神复杂地盯着人群。自从福昌号遭遇日军炮击后,他像忽然变了一个人一样,基本所有的事都由钟灿富出面维持,但往常钟灿富有他约束,也不敢干出什么出格的事,可现在蛟爷明显也不齿钟灿富他们的行为,为什么不阻止?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船尾那边起了一阵骚动,我站起来一看,原来是有人在舱板上打滚。有个女人的声音大叫起来:“啊,他吐血了,郎中呢?!那个小白脸不是郎中吗?快,快叫他来看看!”接着黑皮蔡跑到船舱中间来叫我过去帮他叔叔看病,我望着目光闪烁的黑皮蔡,心里万分疑惑,难道都这个时候了,他们俩人还在打坏主意吗?

  我看了看蛟爷,他想了想说:“拍花的,你去帮他看看吧,万一是瘟疫也好提早打主意。只是你要注意安全,万事小心!明白吗?虾仔,你陪他一起去。”

  蛟爷的这几句话说的有些奇怪,感觉隐隐有所指,我没法再推辞,便拿上藤箱跟着那个叫虾仔的淘海客过去一看。那个全叔口吐鲜血和口水,手脚一直在打着哆嗦,白眼直翻,在船板上翻来覆去地打滚,看上去就像抽羊角疯,但是羊角疯断然不会吐血的,顶多会吐白沫和口水,难道是抽疯的时候咬到了舌头?我摸着他的脉像,除了跳得快一点而已,别的并没有异样?转念一想,我便判定这两个家伙多半又在搞鬼,正想戳穿他们,那全叔却像缓过了气来一样,身子一挺,原先打着抖的身体软了下来,瘫在了船板上,那副表情就像才看清是我,马上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咬着牙睁大眼睛注视着我,嘴里恍若毒蛇游动一般嘶嘶作响。

  “我要死了,快救救我,救救我的命啊!”

  这可怕的喊叫声让我陡然一惊,究竟是什么病,才会把全叔变成这种古怪的样子?黑皮蔡在旁边牢牢拉着我的手臂,嘴里哀嚎着,眼神却很有深意地说:“拜托你了,以前是我们叔侄俩对不住你,现在拜托你救救他吧!”

  我心下骇然,全叔的手死死的握着我的手,眼睛睁得就像眼角都要裂开了似的,浑身大汗淋漓,看上去比生了一场大病还要吓人,周围的人看到这样子都离的远远的,好像生怕他会忽然暴毙一样。

  那时我的心跳得非常厉害,已经没空去看全叔那副骇人的表情,我知道他是装出来的。现在我能肯定即将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手里紧紧握着他塞给我的东西,克制住马上想要打开看看的冲动,翻开他的眼睑检查了一下,冲着全叔点点头:“我知道了,别担心,我会把你治好的。”又站起来说道,“我回去给你拿点药,不是大病,你不会死的。”

  说完我转身就走,迈了一步忽然想到这样好像太着急了,又对黑皮蔡说:“你先把他扶起来,半卧坐好,嘴里塞上东西,免得万一抽搐把舌头咬到。”之后才离开。转身的那一刻,我看见黑皮蔡对我点点头。

  我满腹狐疑地回到船头,刚过去就发现蛟爷正看着我,我能感觉到他如刀的视线一直跟随着我,我想这时候我的表情一定非常紧张和怪异,因为除了蛟爷,钟灿富、阿娣,甚至七哥看我的眼神都不太对劲。

  我强作镇定,一个字也没有说,走到藤箱边,背对着船尾蹲下去,把藤箱打开,装出找药的样子,然后双手止不住地打着抖将手里一直捏着的东西展开。

  那是一块比手掌大一点的灰色布条,上面用黑炭写着四个非常潦草的字。

  ——今夜杀人。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