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逛遍这个城市的所有酒吧,可是,我找不到一个有着海藻样的长卷发和忧伤眼神的女子。
夏天的傍晚,天气出奇地热,气温接近40度,在这座沿海城市里,已是百年少见。我趿着拖鞋,穿着短裤和黑色T恤,在海堤大街晃晃荡荡地走,像一个无业游民。
我就是无业务游民。自从三个月前被那家游戏公司解雇后,我一直在家呆着。上网,看电视,看影碟。是一种颓靡的生活,但我并不感觉失落和难受。也许,在我所有的金钱用完之前,我还会感觉自由和惬意。
结果,我在海堤大街上走了两个来回后,看到消防栓上坐着的那个女孩朝我笑。我吧嗒吧嗒地走过去,问,你笑什么?
她摘下墨镜,瞥了我一眼说,你这人好无聊。
我说,我走来走去并不代表我无聊。
她的唇齿间发出一丝微弱的气流,我听到一声“切”。然后她说,我说的是你过来问我为什么笑,这很无聊。
我叉着腰低头看她,很痞的样子,我说那我们做些不无聊的事情如何?
她很鄙夷地用眼光把我全身上下扫了一遍,老娘贵得很,你付得起钱吗?
最疼的名字我一愣,说你别小瞧人,有胆到我住处,可别把你吓着了!结果,她提起包就把手挽在我的胳膊上,说,带路!我走的时候把腰板挺得笔直,认真地一步一步地迈,像香港回归时仪仗队的那种步子,因为她很高,而且还穿着高跟鞋,这让我有些不爽。
估计每一个女孩到我家都会有这样的反应,嘴巴张得老大,眼里闪着艳羡的光。但那个女孩只是嘴巴张大了,然后缓慢地摘下墨镜,随即把自己一下子摔到沙发上,才开口大叫,你小子是走私贩毒还是倒卖军火?
我把那台价值15万的进口超薄曲屏电视打开,说,差不多。反正是赚钱的营生。
她把高跟鞋往地板上一蹬,然后自顾自地四处搜寻,像一只饥饿的秃鹫,她说你的房间在哪儿?或者你喜欢在沙发?
我有些哭笑不得,把手中的大中华熄灭,吐完最后一口烟圈,我说我喜欢随时随地,只要有感觉。她回头看着我,把手一摊,那我估计你现在是没感觉了,你让我有些挫败感。
我彻底晕菜,她则哈哈地笑,然后走进我的房间,忽然高兴地大叫,哇,这是你画的吗?我抱着肩膀慢悠悠地踱进房间,她正站在我的一幅油画前一脸崇拜的表情,那幅油画是我半年前画的,画的是一只手,一只很精致的女人的手。
我说是的,我还出了两本文集,还帮游戏公司设计人物。她侧头狐疑地看看我,半晌蹦出一句,你丫真是个天才!她的表情让我很有些不爽,我忽然上去拥着她,滚在床上,我说,我的感觉来了,但是你要先告诉我你的名字。
她从我怀里挣脱出来,眼珠子转了一圈,说,我叫小A。我知道这种女孩是不会告诉人真实姓名的,倒不如直接叫她小A。这样想着,我重新把她拥入怀里,我说我叫萧然,来吧,我的小A。
小A在我那里住了半个月。期间她对我的文章,我的绘画,我的设计给予了极大的赞赏或者极大的贬损。我喜欢她的直接和坦白。半个月后的那天早上,她离开了,留了字条,借你现金若干,后会无期。
她拿了我钱包里的两千现金和我放在抽屉的那块价值四千块的手表,在那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消失无影。我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声,然后傻呵呵地笑。
之后,我开始到不同的游戏软件公司面试,带着自己引以为傲的作品。他们大多笑容可掬地对我说你的作品很好,只是不适合。有一家不客气的,竟然直接把我的作品扔到桌面上,说如果有人喜欢你的作品,我就请你!我把一个烟灰缸砸到他的脸上,说,谁说没有人说我的作品好。小A就说过!
小A就说过。小A是谁?
我的心隐隐地有些失落,带着我的失落和颓然,坐在计程车上,在这个城市来回地游走。秋天很快就来了,原来越是炎热的夏天,越是不堪一击。
那天晚上,我坐在计程车上,看着窗外流泻的霓虹,忽然难受得想落泪。“波西米亚”酒吧门口的那个身影一闪而过,我的心一紧,叫司机停车。司机的嘴里嘟囔着,年轻人居然来这种地方。我没有作声,甩给他几张钱。
小A穿着紧身的妖娆红的裙子,胸口一片春光。见了我,一愣,随即露出疲惫的笑,干什么,出来打劫呢?
见我认真地看着她,她笑,笑容里满是苦涩,她说,我可不可以把你当成朋友?我说,恩,当然。她慢慢地走过来,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哭了。我拍拍她的背,说,小A我养你,我有足够的钱。
她止住哭,抬起头来,很小心地用手指擦掉眼角溢出的泪,她说你别再惹我哭,我没有那么多的钱买化妆品,这个妆要花去我好几十块钱呢!
那天晚上,我和小A去了附近的一个酒店。上半夜的时间,她一直在抽烟,直到烟灰缸全部躺满了香烟的尸体。我说我再去买一包,她忽然就拉住我的手,把头埋进我的怀里,说,萧然你和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不过,很谢谢你。
我嘿嘿一笑,说,难不成你是异度空间的?她哈哈哈地笑出了眼泪。半晌,表情认真地对我说,萧然,如果有可能,半年后我会去找你。
南方的冬天不下雪,但是冷意却不会少半分,冰凉,刺骨,而且很干燥。小A的手机一直都打不通。
那时候,我已经在一家杂志社做美编。期间,我身边的女孩像摩天轮一样来回运转。我和她们逛街,看电影,和她们接吻,上床。但反反复复,分分合合,最后都以我的暴脾气而告终。
是的,我的脾气变得很暴躁,似乎有些什么东西在胸腔里左右奔突,找不到出口。我经常偷懒不上班,穿着高高衣领的羽绒服在海堤上来来回回地走,那些冷冽的寒风让我的头脑可以保持短暂的清醒,这时候,我就会想起小A。
我逛遍这个城市的所有酒吧,可是,我找不到一个有着海藻样的长卷发和忧伤眼神的女子。
春节长假前,我毫无意外地被公司辞退。理由是我经常迟到早退,而且不请假。
我还是没有回老家,我已经有5年没回过老家了。我又回到了以前晃晃荡荡的日子,每天睡到日上三竿,然后起床去附近的快餐店吃午饭,晚上一边喝冷啤一边通宵上网。
春暖花开的四月,我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在阳台上画油画,忽然在画框后面看见一张灿烂的笑脸,小子,可别把本姑娘的样子画丑咯,否则饶不了你!我眯着眼睛,逆着阳光看向小A,然后笑,怎么把长发剪了,装嫩是不?
然后,我们看着彼此,静默了好一会儿。
小A完全变了样子,不仅齐肩的长发变成齐耳的短发,还穿起了清爽简单的T恤和牛仔。只是,她的性格还是老样子,直接,坦白,像一把凌厉的刀,柔情刀。
那天晚上,她睡得很香,紧紧地抱着我的手,唇角还展露细碎的笑。反倒是我睡得很不安稳,总是模模糊糊地醒来,然后下意识地打开台灯,看见小A还在,我才放心地睡去。我害怕她又在某一时刻无声无息地离开。
所幸的是,小A一直没有走。
那是恬淡而美好的时光,我们一起逛街,一起依偎着看电视,一起吃饭,傍晚牵着手沿着堤坝愉快地散步。只是,我们从来不提从前,也不提以后。那都是我们不敢触碰的猛兽。
夏季的一个傍晚,我到一家画廊送画稿,回到家门口时,忽然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因为我闻不到小A的气息。我对着那扇不锈钢的铁门,静静地呆着,许久许久。
我决定去找小A,我已经在预感到她离开前,偷偷地把她身份证上的地址抄了下来。
我坐了16个小时的火车,5个小时的汽车,走了1个多小时的山路,终于在那个村子前停了下来。是一个坐落在山脚的小村落,村落前是一望无际的稻田,已经是收获的季节,金灿灿的一片。
很多穿着朴素的村民从我身边经过,我向他们打听小A家的地址,他们便好奇地多看我几眼。小A家面向稻田,是一个由土黄色砖墙砌成的小屋,很容易找。我走进院子,看见一个小男孩在一张小板凳上写作业,他睁着圆圆的眼睛看着我,问,你来找姐姐吗?
我点点头,你姐姐的名字是不是叫夏幽?他点点头,朝我招手,你进来,我妈一直想见见你。那个躺在床上下身瘫痪的,竟然就是夏幽的母亲。见了我,她的眼里闪出盈盈的光来。她招呼我坐下,然后一边说一边拭泪。
我终于见到了夏幽,那个已经长了一片青翠的坟冢,她躺在里面。
我已经哭不出眼泪。那些所有的过往,像泛着惨白斑点的电影胶片,在脑海中一桢一桢地滑过:夏幽的父亲早逝,母亲下身瘫痪,弟弟又尚小,夏幽于是在察觉自己有绝症后毅然到了海滨城市。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赚最多的钱,她顶着屈辱,穿着性感妖娆的衣服在街头揽客。她遇见了我,和我度过了一段幸福美好的时光……
我把那幅油画点燃在夏幽的坟前,那幅画是为她画的,画得很美。我说,夏幽,我现在告诉你,我的真名叫楠木。
临走时,我没有留一笔钱给夏幽的母亲,因为我的钱太肮脏,我不忍玷污了她和她的家人。其实,从6年前开始,我就被一个有钱的女人包养,她每个月来看我一次,她给我足够的金钱和物质支持。
离开村庄回到海滨城市,我搬了家,重新找了份工作,从此踏踏实实。每个盛夏,我都会独自去走那一段长长的海堤,走着走着,眼泪就会情不自禁地决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