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都3年了,这还是中学同学首次聚会呢。”王笑天一边排着摆尾长龙般的队伍等着买火车票,一边满怀期冀地自言自语。他要从广州这个陌生而熟悉的城市,回到哈尔滨那个熟悉而陌生的故乡,纵贯整个祖国大陆的南北两极,只为在这次同学聚会上,能够看到那些曾经相处6年的老同学。
一
王笑天在初中的知名度相当高,美誉度却低得可怜。他的家长是老师办公室的常客,他自己也是学校的典型。他对同学也是大着嗓门说话,尖着声音笑,别说亲近,很多女生都不敢理睬他。初中政治课上,老师刚刚开口,他竟然“霍”地站起来,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老师,提高嗓门大叫:“报告,如果只是狂念课本,而不讲给我们其中的道理,那我也会教政治。”气得老师摔下课本,憋红着脸跑出教室,整整45分钟再没回来。同学们都过来责怪王笑天把老师气跑了,政治课代表还大踏步走到他跟前大声数落他什么都不会,只有捣乱的本事,王笑天猛一歪头,把目光转向窗外,去看初夏阳光下妖娆的合欢树。
到了初三,班里同学的英语成绩明显拉开两极,而王笑天不幸沦落为下游水平。他受不了月考后发下试卷时老师读到自己分数的刹那鄙夷的口气,于是背着家里,把早饭钱省了下来,晚上放学也暂不回家,而去掏同学们喝完后扔在书桌里的瓶瓶罐罐,再拿去几里地之外的废品场一毛一个卖掉。他凭借这点积蓄跑去新华书店挑了一本心仪已久的英语学习参考书,这本书可以通过阅读小故事来学习单词和语法,比学校统发的参考书既全面又漂亮。他非常得意。每天晚上都仔细阅读一个故事,然后背诵下来故事后面的新词和语法讲解。有一次,英语课上,老师提问一个双宾语结构主句的被动语态如何变,王笑天因为昨晚刚刚在自己的参考书上看过,异常兴奋。他把右手举得高高的,眼睛里像长出两只雪白的小翅膀,就等着一声令下旋即起飞。可是老师的习惯还是没改,一张口就叫了全班英语成绩每次都是第一名的女生来回答问题。王笑天坐不住了。还没有等那女生张口,他又“霍”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开口就说出了正确答案,老师先是一惊,待回过神来,镇静地说:“你先坐下,扰乱课堂秩序,按照学校规定,明天上交一份检查。”
下课后,王笑天果然认真地写起来。老师回来拿她丢在讲台上的办公室钥匙,当她带着得意的笑从王笑天身后走过时,忍不住地悄悄定睛一看,顿时吓得脸都白了——王笑天写的不是什么检查,而是把这件事情原原本本地记录在一张信纸上,开头的称呼是“尊敬的市教育局领导”。
二
轰隆轰隆的火车已经开了整整一天一夜,王笑天的屁股已经被硬座硌得有些发麻,他往靠近车皮的这边挪上一挪,一边欣赏着窗外远处的山水草木,一边遥想着初中的这些记忆发呆。他想,如果英语老师没有看到他在写这封信,结果会怎么样呢?是他被叫到校长办公室,然后在全校大会上被狠狠批评一顿呢,还是那个英语老师被叫到校长办公室,然后被耐心地劝导一番?历史没有假设,事实是那次所谓“检查”的事情不了了之了。
高中的时候,王笑天作为男孩子的后发之力终于爆出,他每门功课成绩都很不错,但他最喜欢的却是语文课。那个时候,父母下岗的不应期心理已经过去,两人共同经营的小买卖已经初见起色,这一方面使得王笑天可以有资本跟其他同学一样来个初高中连读,另一方面也使得他慢慢有了属于自己的一些零用钱和小积蓄。他从来不把这些钱用在吃肯德基、玩嘉年华上,而是全部用来买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来品读。自习课上自不必说,操场上也常能看到他捧书阅读的身影,食堂里他也经常是吃着碗里,想着书里。他最不喜欢的就是晚上宿舍熄灯的刹那,每晚“咔嚓”一声,他都觉得是从自己的生命线上割走了一天。于是,他便从枕头底下掏出电筒,用被子把头一蒙,继续读书。王笑天最热衷的状态就是失眠,他不会想方设法使自己安静入睡,而是打开电筒,在自己被窝里津津有味地默读《红楼梦》,读到《葬花吟》时,会莫名其妙地流泪,到第二天早晨,两眼就肿成水泡。
高二时,有一次语文课两节连上,老师要求第一节课写命题作文《我不敢说》,第二节课如果愿意,就朗读自己的文章;如果不愿意,可以随意自习其他科目的内容。王笑天写完自己的作文后,下课铃声响起,他又用课间10分钟稍作了一些修改和润色,自己比较满意。第二节课上,老师问同学们是愿意朗读还是愿意自习,面对沉重的作业压力,没有一个人选择前者。正当老师要转身离开,默许同学们自习时,王笑天猛然起身:“老师,我想朗读。”按照既往的惯例,只要有一名同学想朗读作文,就不许其他同学随意自习,而是必须接着上作文课了。同学间唏嘘一片。
王笑天开始朗读自己的作文。语文老师静静地听着,时而略微点头表示写的可以。忽然,不同寻常的一幕发生了。王笑天念道:“我愿意告诉他,既然不敢说,那就唱出自己的心声吧。”紧接着,他还真的唱起好几首相关歌曲的段落。班里顿时鸦雀无声,把语文课上成音乐课,这在全校还是第一次。同学们开始眨巴着眼睛,回过头来,好奇地盯着这个坐在最后一排的矮个子小伙儿。
三
想着想着,王笑天笑出了声。他自信那次是个成功之举。因为,自此以后,语文老师也开始经常把音乐引进课堂了,记忆尤为清新的一次是,那次老师在讲完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之后,为了加深同学们对母子情深的认识,当场放起了彭丽媛的《白发亲娘》这首歌,惹得全班同学热泪盈眶。而自己呢,早已哭成泪人。好在坐在最后一排没人在意,否则定会被全班同学耻笑自己不是英雄男儿。
静静想来,高中阶段的最大收获或许只有两个,一是如饥似渴地遍尝了古今中外的书籍盛筵,二是找到一个情投意合的意气兄弟。
谷少辉在高中时闻名全校,他高高的个头,宽宽的肩膀,短短的头发,黑黑的皮肤,每个人看上一眼都会惊叹这是个英姿飒爽、面容俊朗的运动男孩。然而他的闻名并不完全因为这些,还包括其他两个方面,一是全校出名的篮球手,二是全校出名的小混混。他在篮球场上俯仰之间的敏捷身手,几乎可以决定整个比赛的胜负,这让全校喜欢追星的小女生们惊呼不已;而他在学习上的一塌糊涂,在违法乱纪上的榜上有名,也让全班同学心存蔑视。
王笑天和谷少辉住同一宿舍。由于与社会一帮兄弟混得很熟,谷少辉经常回来很晚或者干脆夜不归宿,但他每天早晨肯定按时上课,只不过经常是课上呼呼睡觉而已。王笑天早就听到舍友们抱怨谷少辉影响他们晚上休息,而且很少打扫宿舍卫生,于是自己经常多干一些,算作息事宁人。时间一长,谷少辉听说此事,一直对王笑天心存感激。两人就算成了朋友——起初不过是偶尔一起去食堂吃饭,后来慢慢地,王笑天开始劝劝谷少辉多看书学习,谷少辉则经常劝劝王笑天多锻炼身体。再后来,只要谷少辉一得空看书,王笑天就陪在他身边一起学习;只要王笑天一停下学习,谷少辉就拉起他的手往操场跑去。
一天,谷少辉急火火地跑进教室跟王笑天借钱。王笑天赶快跑回宿舍拿出所有的积蓄,然后问怎么回事。谷少辉没有应答,清点了一下,还差一百元。没说什么,就又急火火地跑了。
当晚,谷少辉没有回来。听宿舍同学说,他嫌队友犯规,用篮球打伤了他,正在医院陪人家疗伤。王笑天一夜都没有睡好。第二天,谷少辉第一次没有来上课,而舍友发现自己少了一百元钱。
舍友联名上书校长要求开除谷少辉,结果不到一周就如愿了。他们奉劝王笑天不要多管闲事,但王笑天不听。他再也看不进去任何书籍,哪怕自己最喜欢的经典名著,他开始想办法挽留这个朋友。先是给班主任和校长写信解释,结果石沉大海;后又当面找到负责老师,却以打架斗殴和偷窃钱财这两条严重违反校规必须开除为由挡了回来。当他一身疲惫地再次走进宿舍门口时,同宿舍十来双眼睛像刀子一样逼视过来,从此,宿舍人再没有理他一句话。王笑天经常一个人躺在床上望着窗外发呆,窗外的紫罗兰刚刚发芽,但是谷少辉再也看不到了。
王笑天和谷少辉最后一次见面是在高中校门,一个在外,一个居内。谷少辉把钱塞进校园大门的铁丝网还给了王笑天,并且多给了一百元,还把自己所有的书本都给了他。临走,谷少辉只留下两句话:第一句,反正自己留着任何书都没用;第二句,自己当时只是急用钱。
少年的仇怨算不得真正的仇怨,不过是生命之歌中的插曲罢了。更何况,很多同学都需要向王笑天讨教语文试卷上的问题,因此高中宿舍的纠葛虽然炫目的刺眼刺心,却最终只是昙花一现,同学之间不久便又开始了嬉笑。每每这个时候,王笑天自然不再寂寞,但是孤独却始终留在他的内心,越沉越深,永散不去。
王笑天就这样孑然一身地读完高中,考进天津的南开大学,毕业后去了广州,在一家杂志社当编辑,每月薪金1000元。父母劝他一起做买卖,他说做杂志,还有时间和机会继续看书;而做买卖,一是自己不是那块料,二是容易使人变得浮躁。父母无奈,便也举家搬到广州。从此,王笑天就和哈尔滨这个城市分开了。
老同学聚会,提起少年时代这些童真往事,无不感叹光阴如水。看看当年的英语第一名已经当上了两岁孩子的妈妈,当年的政治课代表已经成为全市高中教师队伍的骨干,而当年的谷少辉,如今已经当上了私企的大老板。王笑天轻轻笑了笑,他心里说:我现在还是什么都没有,但是我有我的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