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父亲第一次进城,也是他第一次出远门。
父亲说,他这一生,就想进一回城。电视里的城里太好看,进城看看,是他唯一的梦。父亲又说,眼看秀儿就要上高中了,如果将来考上大学,也做一个城里人,老爸总得给她积攒一点儿学费。因此,父亲跟母亲商量,说他要去城里打杂工,给包工头老贾看工地,每天20块工资。
除夕来临,跟父亲一同进城的黎叔来了。他对母亲说,阿德(父亲的名字)不回来过年了,工地上没人看管。元宵节过后,阿德就有时间回来了。
临走,黎叔掏出500元钱,递给母亲,说是父亲托他捎回的。母亲哆嗦着嘴唇,问他,他为啥连个电话也不打?黎叔便有些歉意地说,阿德还不是想节约几块电话费,贾老板又有两个月没发工资,他说总得攒足娃上高中的学费钱。
然后,黎叔拍了拍我的肩:“好好读书,你爸说了,城里真的不错,考上重点高中,他就带你进城好生玩一回!”
苦苦地盼到元宵节过后,父亲依然没有回来。出人意料的是,就在农历二月初,我从学校回来,突然看见父亲。我发现父亲的左手上缠了绷带,绷带上粘着泥灰,污糟糟的。“爸,你的手怎么啦?”我去扳父亲的手。他急忙躲开,又神情严肃地小声叮嘱我:“别大惊小怪的,叫你娘担心。”
母亲是在吃晚饭时发现父亲手上的伤的。她扔下饭碗,也去扳父亲的手腕。父亲边躲边说,“没事没事,吃饭吃饭……但母亲没听,她哆嗦着双手,费了好大的劲,终于解开父亲手上的绷带。
灯光下,父亲的食指和中指不见了,血糊糊的,只剩下两截桩头几!父亲道出了事情的真相。他那手指,是在抬预制板时被钢丝勒掉的。本来要去医院,贾老板一时没有钱,就去了小诊所……父亲的神情很平静,好像丢了两截无关紧要的东西。
然后,父亲说起了城市的高楼、立交桥、音乐喷泉和城中绿地……说着说着,他的神情就兴奋了起来,将目光落到我的脸上,说:“秀儿,专心读书吧,读完初中读高中,读完高中就读大学,读完大学就到大城市工作挣钱!城里,真的是一个好地方!”父亲的脸红彤彤的,似乎,眼前展开了一个绚丽多彩的梦。
三天后,父亲就急着回了工地。临走,他再次对我叮嘱:秀儿,好好读书,等上了高中,我就带你到城里逛逛。
在我临近中考的前几天,有人回村了。从他们的口中,我听到一个消息,说是贾老板打麻将输了几万块钱,无法给工人们发工资,前些天逃跑了。工地上人心惶惶,有人已提前卷着被子回家了。
我便猜想,父亲这下肯定也会回村了。可是当晚,父亲打电话回家,吞吞吐吐地说,虽然包工头跑了,可工地没跑呀,得有人照管才行呀。母亲便问:“那贾老板给了你多少工资,还欠你多少?”父亲老实地回答说,每天20元,从去年到现在,才领过两个月零10天。母亲让他明天就回家。
父亲终于没有听从母亲的话。他还是那句话,工地上材料多,又紧靠着大街,很是危险,老板没来处理前,要砸着个把行人,怎么得了?
母亲打定主意要去一趟城里。我中考完后,母亲收拾几件衣物,拉上我,踏上了去城里的路。
工地上冷清清的。一个瘸腿师傅说,父亲到另一个工地去了,要天黑才回来。他领我们拐弯抹角地来到一座小窝棚前,指着说:“阿德就住这儿,你们等他吧。”
那是一个潮湿阴冷的窝棚,昏暗的灯光下,黑乎乎的塑料布和杂物堆了一地。我心中一颤,忍不住心酸地想到,爸啊,难道这就是你极尽夸赞无限向往的城市?
天光完全暗了。父亲还没有回来。这时天空突然下起了暴雨,夹带着大风和雷鸣。这一夜,我跟母亲都睡不着,翻来覆去。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天亮了,雷雨停了。母亲说,出去看看。来到瘸腿师傅的小屋,就见他匆匆忙忙地往工地北边赶去。
紧临大街的北口处,围了好大一圈人。拐角处的脚手架,不知什么时候,塌了一角,安全网被戳了几个大窟窿。一辆白色的救护车停在树边,几个警察和穿白大褂的人正七手八脚地抬着一个人往车里送。
那是父亲!扑到父亲的担架前,母亲为他揩净嘴角上渗出的血,已是泪流满面。父亲大张着口,喘息着,努力睁开眼,看一眼不知所措的母亲,又看一眼同样泪流满面的我,气若游丝地说:“别……别哭……我……我会好起来的……旁边这学校来来往往的这么多学生 出了事,叫我咋心安……”
父亲终于没有醒来。后来查证,是那晚突发的暴风,将脚手架顶层的捆扎绳弄松动了,父亲想到第二天楼下有很多孩子路过,怕出事,所以爬上去想把它们捆扎结实,不想刚到第三层,脚手架就垮了。
我们乡下都兴土葬,而死在城里的父亲却进了火葬炉。这一辈子,父亲也算做了一回城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