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在你左手上的温度

  连成高考完的第二天,便挂电话给我,说,姐姐,我已经在北京火车站了,你来接我,顺便帮我打听一下工作吧。
  我当即朝他发脾气,说,当初让你好好读书考大学的时候,为什么不当我是你的姐姐,现在落魄了,倒是奔我来了……连成没有听完,便丢一句“不求你”,啪的一下挂了电话。我气愤之下,给父母打电话,这才知道,只因为他没有坚持考完最后一门,中途退场,被父母臭骂一顿,他偷拿了几百元钱,便不见了踪影。
  我说,只要我在北京,绝对不会让连成受一丁点的委屈,并成功将他劝回小城去复读。下完了保证书,我便打车去了火车站。在人海之中,我找了许久,终于在地铁口的阶梯上,发现了抱着书包一脸茫然和失落的连成。
  连成见我过来,赌气站起身来便走。我笑,将他拉住,说,别跟姐姐耍小孩子脾气了好不好,既然你不想继续读书,又来了北京,就要有个大人的样子;你总不至于将来受了委屈还要老板求你回去不成吧。
  连成不吱声,我知道沉默已经是他最大限度的求和。我陪连成在麦当劳狼吞虎咽地吃完两个汉堡,两袋薯条,他这才打着饱嗝,轻松道,等着吧姐,过不了多久,我也能在北京混得人模狗样,让爹妈不再小瞧我。
  我看着连成一脸的稚气和骄傲,知道这个还在梦中未醒的小男生,在繁华的北京,是注定要吃一通苦,才会重新走回课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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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成在旅馆里住到第三天的时候,终于在我学校附近的一家美发沙龙里,找到一份给人做学徒工的职位。尽管薪水不多,但连成说可以学到技艺,用不了多久,他就可以学成回家,在小城里也开一家美发馆,让那些读了大学的同学羡慕他这个小老板。
  我没有打击他的高傲。几天后我路过那家美发沙龙,看到里面穿梭来往的人中,有一个瘦高个子的男孩,正风一样奔来跑去,一会儿帮人吹风,一会儿打扫地上的碎发,一会儿又为人开门,举止间有刻意为之的笨拙与矫情。我突然觉得他在人群之中,有被人忽视的孤单,又有卖力讨好般的真诚;而这样的连成,是我在父母身边,从来没有发现过的。
  但这样的惊喜,不过是几日,便没了踪影。连成很快地打电话给我,说,自己不小心弄坏了店里的一面镜子,需要花几百块重新去买。
  我听了便发脾气,怎么这么不小心,你一个月工资才多少钱!他沉默不语,我像母亲一样絮叨了许久,才心软下来,说,明天我陪你去买,钱的问题不用操心。
  两个人在北京的烈日下,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又逛了许多个店,这才买到一款样式相同价格又适中的镜子。我们到美发店的时候,连成坚决不让我进去。里面有一个总监模样的男人,砰的一下开了门,劈头朝连成喝道,怎么这么长时间才回来,当初你将镜子一拳头砸下去的时候,可是用了不到一秒钟啊!
  我这才从那位总监的口中,得知是因为一个中年女人被连成挡住了镜子,又急着要看头发做好的效果,便挖苦他说人长得不怎么样,占的位置倒是恰到好处。连成从来没有被人这样贬损过,当即将发怒的拳头落在镜子上,砸出一朵带血的傲然菊花来。
  连成给美发馆赔偿完镜子后,便被当场结账辞了职。我陪他走在北京繁华的街头,彼此没有一句话。他说,姐,你等着,我再去找一份工作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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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次连成没有那么顺利,接连地碰壁。美发馆要么嫌他戴一副近视眼镜,少一点美发行业该有的时尚味;要么笑他90后太过稚嫩,又不懂得阿谀奉承顾客;要么以他没有真才实学为由,免费用他几日,便打发掉了。
  连成将我给他的钱,快要花光的时候,终于在新开张急需廉价人手的一家美发厅里,找到一份工作。在有过几次被人免费试用的经历后,18岁的连成,在这家新馆里,俨然成了一个有点派头的“老手”。他的头发,已经根据工作需要,被同事染得五彩缤纷,远远看过去,宛若一片绚丽的云朵,张扬地飘在他的头顶。而言谈举止里,也有了一股优雅吐露的自信与从容;还学会了与不同的顾客打交道。



  我那时在谈一场不咸不淡的爱情,知道连成可以如一株扎了根的树苗,便也不再关心,只专注于自己爱情里那点小快乐。恋爱谈了半年,我并没有告诉连成,而我喜欢的这个男友,知道连成在北京闯荡,只轻描淡写,说,有空见一面吧。我还没有打算好怎样给连成介绍这位未来的姐夫,他便主动地打电话给我,说,什么时候我也能给他带一位姐夫过去,让他满足一下为自家人服务的虚荣。我笑他小屁孩不懂事。他则佯装生气,说,姐,我可是会相面的,不信,你带个喜欢的男人过来,我一试探就能知道你们是否合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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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果真让男友去找了连成。只是,我没有告诉他,哪一个是连成;亦没有透露给连成,男友去做头发的具体时日。而他们两人几乎爆发了一场暴力冲突。
  争端是由男友引起的。这个南方男人,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对为他服务的连成,百般指责,还炫耀似的,说自己找了一个从北方小城镇来的女友,为其洗衣做饭,连他跟别的网友打情骂俏,都可以容忍。连成正给他洗头,一气之下,提高了水的温度,直烫得这个喋喋不休的男友腾地跳将起来,指着连成的鼻子大骂。
  不知是谁,喊出了连成的名字。男友一下子愣住,然后说,真是不打不相识,弄了半天,我女友和你是一家人,要不也不会一个为我洗衣,一个为我洗头了。这让连成心头刚刚灭下去的火,倏地又腾空而起。他将手里湿漉漉的毛巾一下子甩出去,恰好整个盖住了男友的脸。男友龇牙咧嘴地破口大骂的时候,连成又一个拳头打过去,将他打倒在地。
  这场战争是以我的到来做结的。我看着怒火中烧的男友,还有一脸毫不退让妥协的连成,知道两个人,不会再有和好的可能。而我无论跟着谁走,都必定会跟另一个彻底地断交。
  男友依然是习以为常的傲慢与蛮横,直截了当地当着众人的面,问我,究竟想不想跟他走,如果想,那就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给他道歉,并立刻跟他回去。我看着这个男人眼睛里射出的冷冷的光,并打开一扇门,做好随时关门走人的姿势,知道这是最后的较量。
  最终,我在男友最后倒数三二一的声音里,义无反顾地,走到连成的身边。三个人,彼此无话地对视了一分钟。而后,男友砰一下关了门,从我的视野与生活里,永远地消失掉了。
  我丢下连成,走出门去,在一片嘈杂声里,坐在马路边上。公交快要开过来的时候,我起身,肩膀上却有一只有力结实的手臂环过来。我知道是连成,却扭过头去。
  我就在这时,看到了连成的手。这个即将19岁的少年,一双原本没有历经任何磨难的手,而今却因为美发厅药水长期的浸染,而变得粗糙不堪,犹如一个中年男人沧桑的手。
  我的眼泪,左躲右闪,终于还是找不到合适的地方,顺着脸颊,落在连成的左手上。连成没有动,他假装没有感觉到那一滴眼泪的温度,只轻声地说,姐,车来了,下次你来,我给你做头发,我很快可以独当一面了。真的。
  我知道,这个刚刚离开校园、初入社会的少年,可以在北京,做我最坚实的臂膀,让我放心地倚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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