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一位画界的朋友向我发牢骚,说是江郎才尽丝毫没有了创作的灵感。为了敷衍他,我打趣地说可以到山旮旯里体验一下情感烙印的岁月。
想想从桂西北那大旮旯的山里走出来已经快三十年了。父亲也已是白发苍苍的老者。前年回老家过节,父亲还大老远的到县城来接我。当我一把抓住父亲的双手时,已是泪雨滂沱。父亲的手还是那样,茧多而皮厚,只是越发的干枯粗糙了。于是往事像故乡的竹笋节节往上疯涨……
故乡很穷,直到80年代末才听说装的电线,那之前人们用的大多是煤油灯甚至于自家进山林子刮的松脂,用一破了口子的碗盛着,再拧一小股麻绳放入碗中泡上半袋子烟的功夫就可以点上了。村子四面是山,地面又不开阔,而且还时高时低,所以种点庄稼也十分的不易。山上原本有好些树林,可惜都在大炼钢铁那会儿给砍了,至今还是光秃秃的,像一群剃了光头的尼姑。小时候听奶奶说山上有座供吃斋的村姑息身的尼姑庵,而现在也已经是踪影全无。记忆较深的是流经村子的那条呈Ω形把村子怀在中央的小河,河面不宽,大约五丈。夏日里放牛的娃仔最喜欢它,因为这时可以毫无顾忌地扒了衣服,光着屁股扑通扑通地跳进河里嬉戏。这之于童年的我无疑是一段最欢畅的日子,然而在我八岁那年这种欢畅的日子像装玉米粉的布袋子被父亲双手一捆就结束了。
那是农历八月初三,我清楚地记得还有十二天便是可以吃饼子的日子。那天吃了早饭,母亲说是要给我去做套新衣服便由父亲领着我出了家门赶往山外。过河的时候感觉水很清凉。心里也很是高兴。只是山路不好走,七拐八弯的,又要翻山越岭,大概走了五六个时辰。当时走了一段累了便趴在父亲背上的我只见原本长长的影子缩到了父亲脚底又慢慢地拉长。二十年后,当我带着新取的媳妇回老家省亲的时候,望着绵延的山峦,媳妇心里直打怵,说什么也不往前走了。现在回想起来,对父亲我真的是由衷的敬佩,他居然背着儿子长途跋涉徒步走了二三十公里。所以在父亲眼里我的媳妇是不合格的,幸亏后来生了个儿子。然而到了镇上父亲便把我交给了镇小学那位戴黑边眼镜的朱校长,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那一夜我坐在泥瓦房校舍的粗糙的木架子床铺上,一个人默默地思想。想起了扑通扑通扎猛子的光屁股伙伴,想起了挽着袖子赶着喂猪的母亲噜噜的叫唤,想起了奶奶那把用碎布围了圈的蒲扇轻轻摇的风……然而当想起所有的这些的时候,父亲那可恶的影子总时不时地冒出来,占领了头脑。这一夜我开始了思考,也学会了记恨,而且谁也不知道这一恨就是八年。在这八年当中我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这是孩子的心性:认定了的事就死认这个理。可是当岁月流逝、当自己也长大为人父为人母的时候,才知道父母的那种决绝与狠心其实包含了万千对孩子沉甸甸的爱。
在初中毕业升高中那年,我因办理手续回了趟家,在离村子还很远的一个山冈碰上了正在捋玉米地、胡子稀疏的旺财老叔和婶子。“那不是大侄子么,哎——大侄子!”老远就听了到旺财老叔的大嗓门,看得出他的眼睛还很好使。等近了,盯着我上上下下不住地打量,嘴巴啧啧地响个不住,最后冒出一句:“成贵这小子可真有福呐,供出了个状元,这些个年月的苦哇没白费。没白费!”成贵是我父亲的书名,平时人们懒得用它,都直呼父亲“艾生”。在我们中国的农村人们尽管日子苦但取的名却大都挺富气。“就是。快回吧。你爸在家等着呢。”婶子拽了一把旺财老叔,催促我。“就是,你爸都病了好几年了……”旺财老叔话刚起头就被婶子的眼色顶了回去。后来我才知道,父亲为了供我上学每年要把家里为数不多的粮票挤出好些换钱给我。在那样的年月里,父亲白天要出工干很重的体力活,晚上回来还要伺弄家里的一些细活。父亲这无异于从自己的牙缝里挤出了我的口粮。所以没两年父亲就病了。听了隔壁家阿婶讲的这些事,那一夜我躲在被子里咬着被子哭了。
第二天,我拉着家里的那匹老马不由分说把父亲驮出了大山,我要给他——我的父亲治病。在趟过故乡的那条河的时候,我突然记起这一天也正是农历八月初三。在这一天父亲用他那结实的背把我驮出了大山,在看似绝情的不回头中给了我大山般深沉的生命和爱,并用自己的身体乃至生命在为我前进的路燃烧。
回顾绵绵群山,我终于读懂了这绵长的大山,这如大山般绵长而深沉的父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