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我者根子也

  知青世界有如二战后的欧洲,队队有帮,连连有伙,大帮套着小帮,小伙合成大伙,人人都归属某一集团。讲的是横,谁强谁说了算,靠着集团的武力,阻止别人乱来,而我这个人却保持着不结盟,单独立着。
  那时的我,细长、脸白、戴眼镜,谁打了这样的人,都算不上英雄,这是其一;其二是,我属驴,上了犟劲,不认死道活道,能把一车人都带沟里,因此谁招惹我都不值得。我有钱往饱里吃,没钱也不借不要,背着唐诗,等开支。干了活儿就看书,在知青中过着幸福的耕读生活。上海人小根子,又矮又瘦又黑,这人占全了五大洲的缺点,可却有绰号“法兰西”。在上海“法兰西”是顶损的称呼。当年上海人最讲以地论人。户口上一样的上海人,生活中却分作宁波人、上海人、浦东人、江北人,等等等等,最下的是江北人,江北人祖上来自淮北,多是任黄包车夫、澡堂师傅、理发匠,聚居余姚路,对内说自己的江北话。因余姚路是旧法国租界,故江北人称为 “法兰西”。小根子,到哪伙,哪伙丢人,只好往我跟前凑合。我可以勉强算是知识青年,他小根子,小我两岁,只是“知识少年”。人不大,书倒看了不少,《欧也妮·葛朗台》他竟也知道。我也乐得拿戏弄他当礼拜天过。虽然活得怡然,但苦恼也不是没有,其中之一就在头上。据说,我小时没剃胎毛,因此,头发又细又黄,这且不说,该长两只角的位置,却有几撮总也理顺不了,日子稍长便龇出界外。加上后来的棒伤,前面也有两处不走正路。因为自知不是好剃的脑袋,我极少去理发店。自知之明,头发长得不行,随便让个人修理修理就算拉倒。
  一个雨天,队里又开“学习大寨讲用会”了。台上坐着一溜戴花的人。队里没有理发员,要理发得上镇里,且得花钱。因此,男子要么一次剃个精光,要么戗毛戗刺搭拉老长。上面坐的人多数与平常一样,偏有一位拿这讲用会当了真,特意乘车去龙镇,剪了大偏分,显得极有光彩。小根子挨我坐着,拇指与食指叉开,在空气中,左左右右,上上下下,舞了起来,竟至发展到嘴里“嚓、嚓……嚓嚓嚓……”我正要阻止,队长先吼了:“小根子!你在干什么?破坏学习!”会后,小根子被叫到队部。队长叫:“小根子,胆子晒干了比倭瓜都大!这是什么会?这是什么会?嗯?”“我,我,我,不是。我是比量剃头……”“剃头!剃什么头?你会剃头? ”“会,我家全会剃头,我爷爷,就剃头……” 队长一捋脑袋,“真会?”看热闹的我们全捋脑袋。小根子得了特赦,跑回屋子,拿来一把半黑的剪子。队长已经坐定,“先给我剃! ”“先拿别人试试剪子。行不? ”队长说了“行”,我就坐了队长的位置:一是给队长解围,二是给小根子解围,三是自己的头发实在是太长了。我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眼一闭,任小根子宰割。
  金属声音“嚓嚓嚓”,在我额上走来走去,没有一丝迟疑。想不出来,他小根子有这一手。正想着现在自己头顶的样子,小根子手一拍,扯下我脖子上的东西,“下一个! ”没有镜子,但从队长等人的眼中已经看出,我已不是原来的我,已经有了精神。
  小根子因祸得福,从此成为业余义务理发员。风和日丽的休息日,食堂前就摆下凳子,就排成队伍。而这也是我最牛的时刻,除去了队上首长,不管哪一帮子的人在场,小根子总喊我的绰号“木头大哥先来!”因为我与小根子的特殊关系,别人从无疑义。在我之后,那就得按势力大小首领级别排班了。这时,女生们也放下手中的衣服,围来看热闹。叽叽呷呷,逗坐着的人动,逗坐着的人笑。而根子全不管这些,脑瓜子怎样的不老实,他的剪子都能随行就势,准确无误。不管是哪路大爷,这时都乖顺十分,在根子面前,不得不低头,任凭摆弄。先是上烟,根子一看“凤凰”,就夹上耳朵;一看“迎春”,顺手递给边上某人。有会来事儿的,点着了,塞小根子嘴上,根子抽出摆弄脑袋的手,就忙在烟上了,只用一只手在脑袋上胡撸。人多的时候,小根子就耍开了花活,不是拧头说话,就是抬头看天。高兴之时,剪子抛上天空,眼看着亮尖触上头皮,他一把拿住,寒光闪处,一撮毛飘然而下。大勺子,拧腚旋,拴马桩,癞痢头,什么难剃的脑袋,全让他收拾消停了。“磨利以须,问天下头颅几许:及锋而拭,看老夫手段如何”。操天下头等大事,做人间顶上功夫,真是神气十足。让小根子理发,真是享受,痒处正难受不行,他一剪来了,恰在好处。经他收拾,身轻欲飞,脑子顿时开窍,想不出来的事,一下子全想起了,记不得的古诗,全背得出了。



  看根子收拾别人,另是一番情趣,两分钟一个,三分钟完活,嘁嚓喀嚓,一忽西皮流水,一忽二黄导板,非刘鹗刘铁云的手笔是不能描绘的。二青虎定下婚日,狠了狠,上北安城里理发。理发师傅是个嫩粉丫头,二青虎不敢正看人家,就闭了眼,挺着挨拾掇。头剃好了,二青虎一看镜里,葫芦不是葫芦,瓢不是瓢,说是锅盖,又长一圈毛。二青虎虎劲儿冒了,道出:“剃的什么鸡巴玩艺儿!”闪出一条汉子:“这是县劳模,剃不了你这刺头!你什么人?还他妈的敢骂人!”小刀闪光,在袖子上“刷刷”鐾出两响。二青虎是山里虎,一进城就发毛,只得交钱,走人,回家。家里人可闹开了,这等脑袋怎能结婚,下延一个月吧。女方家是善于讲理的:不行!要不结直说,干嘛这么整事!二青虎一家愁得个蚂蚁转锅台。有人说了:要是不行,找二站上海知青小根子看看有没有补救。小根子让二青虎坐下,看了三圈;又让他站着,看了三圈;又让他走起来,看了三圈,说:“可以是可以,但是,今天不行,得明天。”二青虎已经急个乌眼青,他却让人等到明天,不知葫芦里存的什么花花肠子。二青虎无奈也只好住下。这晚,根子去木匠那儿弄了块骨胶,左熬右对,弄到半夜。第二天一早,根子让二青虎坐好,拿刷子可头抹开了。经这一抹,头发根根立起,二青虎变了样子。小根子左边两下,右边三下,“去找镜子照照。”镜子里那个二青虎,已经帅气十足,真有娶媳女]的模样了。根子说:“只能保持三天五天,以后再说吧。”
  二青虎过了一道难关,根子的名也传出了老远老远。各路知青豪杰从此待根子为上宾。只要暗示一下,要烟有烟,要粮票有粮票,我也跟着不再挨饿。
  戏好,散得就快,一转眼,上海人全回家了,我也回家了。离开小根子,头发又成了顶顶重要的难题。婚后不久,老婆数落当上秘书的我:别看离首长那么近,其实你只是给人家遮眉挡眼的物件。人家让你在左边,你就得上左边;人家让你呆右边,你就得呆右边。整个单位,从头到尾,顶你挨涮回数多,顶你挨的归拢多。你呀,还不能有长进,只要是有一点突出,马上有人收拾,看你还敢不敢支楞毛。听这话,我心倒一亮:头发就是我,我就是头发。五官是没招了,变化不了,坏就坏在头发上。可是,我的头发怎么也理顺不好。
  这年去上海,我算计好了,下车先找根子,回来再找根子,理他两回好头发。根子在沪上已是名人,开着大发廊,用着好几个高手,他自己却只是招牌,只对几个定点人物下手。根子对师傅们介绍我后,让我坐下,一位教授模样的眼镜,给我梳了两下,就将一个好像是钻牙的物件,放我头上,那东西有个小轮,缓缓走着。一个小姐坐电脑前用上海话“嘟嘟”着。我睁眼一看,电脑屏里竟是我的脑壳。明知这只是侦察地形,可我却想着了医院的开颅手术。“呀”的一声跳了起来,吓得男女老少全成了“阿木林”(上海方言:呆子 )。根子从里面出来,笑笑说:“算了算了,伊是阿拉农场里厢,第一只大慈豆。别人家弄不好这只头。”说着,拿来把剪子,手指为梳,拢上几拢,亮光一闪,贴耳朵飞来一剪。嚓嚓嚓,寒光闪闪,几个回合,手一拍,东北话一句:“完蛋一个!”拿镜子里一瞧:里面竟然是少年的我。
  知我者根子也,可惜,可惜,我不得不回东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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