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一扇门的两面,一个地球的两端,在我,那是浪漫到死的爱情;而在他,永远是清如纯水的友情。还好,还好,这中间有个通道,一个安全的、善意的、耐心的通道。
自行车
4岁那年,父亲从上海给我买回一辆3个轮子的儿童车。那是一辆非常漂亮的童车,它带给我的是童年时代最深刻的记忆,同时也是最持久的一份快乐。
自从有了它,我开始憎恶北方漫长的冬天。窗外一片冰天雪地,我焦躁地在温暖却又狭小的房间里不停地走来走去,我的童车在吊铺上睡大觉。
8岁那年的春天,天气刚刚变得暖和,母亲就在我声声催促中把自行车拿下来,擦拭一新,然后选择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把它搬下楼去。我跟在母亲的身后,心快乐得长满草。
我知道,只消几分钟的功夫,全院子的小孩就会全都聚拢在我的身旁。他们会对我甜言蜜语,或者拿出漂亮的糖纸、晶莹的玻璃球作为交换,为的是能够骑一会儿我的车。我会像每年一样答应他们,不过,面对再漂亮的糖纸我也要矜持片刻。
可是这一年的春天,我们大院里的风光变了样儿。当母亲把车放在地上,像每年春天一样把车座调高之后,我发现,院子里的孩子们并没有多看我一眼,他们的目光在急切地追随一个人,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他大概十一二岁的模样,高高瘦瘦,皮肤差不多像电视里的黑人那样黑,因此牙齿就像黑人那样白。他在笑,骄傲地笑,因为,他的身旁是一辆真正的自行车!
那是一辆没有横梁的女单车,不算新,却足够高大。他扶着车把,被十几个孩子环绕着。他们热切地仰起脸,抢着对他说:“带我一圈!带我一圈!”
他说:“好吧,但是,我先自—己—骑—几—圈!”
说完,他一只脚踏在车蹬上,一只脚做出在地上滑动的样子。原本围成一圈的孩子们立刻乖乖地自动闪出一条道来,他夸张地用力一蹬,人便飞了出去!
“呀!呀!呀!”他骑在车上,一边飞快地在院子里绕圈,一边大声喊叫,他的每一颗牙齿都在折射阳光,散发着刺眼的骄傲。
我远远地站在院子的一角,不知所措。我的目光本能地追随着他的身影,心情无比复杂。
我知道我丢了一种宝贝。我再也找不到飞翔的感觉了。你以为我盼着春天盼着和自行车一起来到院子里仅仅是为了那几张漂亮的糖纸和来得容易去得快的笑脸吗?我其实更在乎的是骑在车上的感觉。
那是飞翔的感觉。我小小的脚掌不停地努力地踩踏,那在成人眼中蜗行般的速度,足以为我带来飞翔的快乐。它是我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一课,关于方向,关于努力,关于坚持,关于勇气。
可是现在,这个春天,这一切突然消失了。对于人生的每个阶段,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独特的划分方式。而对于我来说,正是这个春天的周日,因为一个突然出现的陌生男孩和他的自行车,我提前告别了单纯快乐的童年时光,进入多愁善感的少女时代。
那家伙一个人骑了很长时间,然后从车上飞落下来。他飞落的姿势十分优美,先是突然将一条腿沿着车身的方向笔直伸展,另一条腿同身体一道保持挺直。然后单腿落地,双腿落地,自行车戛然停止。他冲着重新聚拢在他身旁的孩子们,拍着自行车座,豪迈地说,每人3圈,谁先坐?!
一番争抢后,一个男孩坐在了车后座上,他带着他骑了3圈,又换上第二个。当大胆的男孩都坐完了之后,开始有女孩坐了上去。一个接着一个,他像上足了发条的小马,不知疲倦地骑了一圈又一圈。
整个过程中,我一直在院子的某个角落骑着我自己的车。我知道跟真正的自行车比起来,它实在不算什么。它车身低矮,行动迟缓,车把上还被母亲夸张地系了一个蝴蝶结。可是我不能把它孤零零地撇在院子里自己哭着跑回家,也不能吃力地扛起它一道灰溜溜地退场,当然,当然,我也绝不能加入那帮势利眼的孩子的行列,傻乎乎地给这个从天而降的黑小子捧场。
我选择一块小小的领地骑在自行车上坚持一个人的游戏。我谁都不理,只是昂着头一下下努力地踩踏着我的车。有可恨的男孩开始向我起哄,远远地喊,臭美妞,臭美妞……
我的眼泪噙在眼窝里,我绝不能让它们掉下来。我盼望天尽快变黑,母亲从楼上的阳台探出头,催促我赶快回家。那是我能够想到的最体面的收场。
可那天母亲竟然一直没有喊我,她一定是因为我盼了一个冬天,想让我玩个尽兴。后来倒是那些孩子们开始一个个被家长叫走,我偶尔偷眼瞥过去,看谁又坐在了那家伙的车后座上,院子里的孩子还剩下几个。
当天几乎彻底黑下来的时候,孩子们恋恋不舍地陆续走光了,空荡荡的院子里只剩下我和他。
好了,我终于可以回家了。可他却突然骑着车向我冲了过来,身子跨在车上,气喘吁吁地问道,小丫头,你坐吗?
我想先给他一个巨大的白眼,然后骄傲地告诉他,我不希罕。可是,黑暗给了我奇怪的逻辑和勇气,我倔犟地冲着他梗起脖子,我说,不坐白不坐!
如此简单
鹏程12岁那年成为我的邻居。他的父亲在部队,母亲是一家工厂的工人,每天早出晚归。他在搬到我们大院的同时,又转学到离大院不远的学校,于是我们又成了校友。
我后来一直固执地认为我们之间存在一种“车缘”。因为是他的自行车毁掉了我的童车的快乐。老天爷派他来毁灭的同时,又派他来重建,来偿还。就这么简单,就这么理所当然。
那天晚上,当我战战兢兢地坐上他的自行车后,我开始真正体验到飞翔的快乐。开始时我努力压制兴奋,努力装出镇静的样子。后来在他的感染下,终于按捺不住,也开始“呀呀”地欢叫起来。我的欢叫又感染了他,他的叫声更响亮了。
当车转到第3圈的时候,我非常担心他会停下来。可是他没有,他问都不问,便继续,继续到星星爬满天。
两个月后,经不住我的软硬兼施,鹏程终于答应教我学骑车。他偷偷把自行车骑出大院,我则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慢慢走出去。他在胡同口等我。我们在另外一条胡同里练车。
傍晚时,他驮着我回来。我们在胡同口分手,他让我先走。我在前面一路小跑,他在后面吹着口哨为我壮胆。
我的父母已经急疯了,他们正准备去派出所报案。鹏程平安无事,他的母亲还没有下班。
我洗完脸坐在餐桌前,突然想起鹏程教我骑了一下午的车,一个人晚饭吃点儿什么。我想了好几遍。第二天早晨,我把饼干桶里的点心都装进了书包,带到学校,下了早自习便给鹏程送去。小孩子永远爱起哄,他们说,小两口,笑死人儿……
鹏程涨红了脸大喊,她是我妹!我则一溜烟跑回班级。
我是那么喜欢鹏程。我想他也一定喜欢我。暑假里,当大人们都离开家去上班,我们就一起偷偷溜出去玩。我们的活动内容总是和自行车有关。或者他驮着我在一条条胡同里游荡,或者我一个人练习,他则躺在河边的草地上吹口哨。
我想一年一年我们便会长大。长大了我们便会结婚,我们便会有自己的孩子。这种想法持续了好多年。
在这期间,鹏程升了初中,又升了高中。表面上看我们的接触不像从前那样多了,可他的每一点变化我都清清楚楚。他开始变声,他开始有喉结,他开始长胡须,他开始偷偷抽烟,他开始逃学去玩游戏。
我也在变,我变得越来越像个大姑娘,学习好,爱干净,人也很矜持。每次在院子遇见他,都是他主动跟我说话。
我14岁那年,鹏程高中毕业去参军。听到这个消息,我感到十分意外。想了几天之后,我下定决心去找他。
鹏程一个人在家。他对我的到来有些意外,但还是很高兴,并且一再解释说他准备走之前去跟我告别。他的话给了我很大的鼓励。我鼓足勇气把手中的一个小包裹递给他,然后慌里慌张地跑掉。
那里面有我的一张照片、一个笔记本和一封信。
鹏程走之前没有来找我。我在难耐的焦灼和巨大的失望中熬过了暑假。开学后的第二天,我收到了他从部队寄来的信。在信中,他说他也很喜欢我,不过一直都是把我当妹妹的那种喜欢。他还说我今年就要中考了,应该集中精力好好学习,不要像他一样毕了业才知道后悔。
看完信我哭得很夸张,我想我的命运真是坎坷啊,我居然失恋啦。
我给他回信。我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劲头,用极富文学色彩的语言整页整页地描写我对他的热烈感情,追溯我们曾经有过的快乐时光。在信的末尾,我信誓旦旦地写道,我一定一定要等你回来,你一定一定要等我长大。
鹏程回信了。他说,本打算过一阵子再回信,可是担心我等信影响学习。他说刚到部队很忙,还是等我考上重点高中再通信。
我不甘心地又写了一封,他没有再回信。我想我如果考上重点高中,他就没理由不给我写信了,他是一个讲信用的人。我比以前用功了。
接到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后,我给鹏程写信报捷。开学后,我们开始通信。我写得多,写得勤,他的回信很简单,总是鼓励我要好好学习,别因为写信分心,浪费时间。
高一那年春节,鹏程回家探亲。有一天上午,我站在阳台上向他家张望时,发现一个女生进了他家的楼门。我对那个女生有印象,鹏程班上的女生我都有印象。
我立刻穿上外套,下楼。鹏程一定没有料到我会从天而降,他的神态居然有几丝忸怩。
我冷冷地扫视那个女生,大大咧咧地坐在鹏程的床上,撒娇地让他给我削苹果。我一点儿都没有走的意思,过了一会儿,那个女生走了。他们大概只说了三五句话。
送走了同学,鹏程有些气恼地瞪着我。我理直气壮地仰起头,说,我是你女朋友,就是不许你和别的女生接触。
鹏程又好气又好笑,过了半晌,才缓缓对我说,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了就不这么想了。咱们两个不合适。
我说,我已经长大了,等我考上大学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跟你谈恋爱了。
鹏程笑着摇摇头,说,你呀,真是个孩子。
高三那年,又是鹏程的主意,我们暂时停止通信。高考前夕,填报志愿时我也想写信征求他的意见,但因为自己早就想报考某大学的新闻系,信便没有写。
那年暑假,我陪父母回老家。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秋天,我上大学了。
另外的生活
我是在新生报到处第一次见到莫雷的。他是我上一届的学生会干部,看上去又帅气又沉稳。
可能是对他的第一印象特别好的缘故,莫雷追我的时候,几乎没费什么力气。我这是平生第一次被男生追,免疫力很差。
我开始恋爱了。文科班的男生很会营造浪漫的气氛,再加上大学里自由轻松的新生活,我每天快乐得忘乎所以。直到有一天,莫雷忽然小心翼翼地问我,他是不是我的初恋。我脱口而出,是呀,然后,就愣住了。
我突然想到了鹏程,我想我怎么把他给忘了呢?——说忘一下子就忘了。
那天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我对自己说,我没有骗莫雷,他的确是我的初恋。我其实从来没有真正爱过鹏程,我爱的是自己的想像,是一种像爱情的感觉。而且,最重要的,是鹏程从来没有说过爱我,他一直都把我当成妹妹。
我想给鹏程写信,告诉他我上大学了,我……恋爱了。
这封信一直没写。没法写。
圣诞节的时候,我给鹏程寄去一张精美的贺卡。价格很贵,印得非常漂亮。上面简单地写了祝福的话。
我站在邮筒前,轻轻把卡插进去,我听到它坠落的声音。雪下得特别大,我毫无防备地哭了起来,又愧疚,又委屈,我对自己说,你真是一个坏女孩。
鹏程回寄了一张卡片,除了祝福的话,另有一句,你小时候的作品,我帮你烧掉吧。
我知道他指的是那些信。他是一个聪明的人,但他更是一个厚道的人。
在我任性的青春期,他用宽厚、善良为我搭建了一个友爱的平台,在那个平台上,我可以恣意舞蹈,我在舞蹈中一路长大。而他,早知道我迟早会有跳累、跳厌的一天,迟早会找到属于自己的永生的平台。他耐心地保护着我,可我在退场时却甚至不曾谢幕。
大三那年,我和莫雷分手了。我后来又谈了几次恋爱,都是和鹏程完全不一样的人。
老家的大院拆迁了,相处了好多年的老邻居们分开了。母亲有一回打电话时忽然提到鹏程,说他从部队复员了,好像在机关当司机,好像结婚了。
放下母亲的电话,我默默站在阳台上。我想楼下的院子里也会有小孩儿在学车吧,是3个轮的童车还是两个轮的女单车?我把窗子打开,探出头去。我对着夜风轻轻说,哥,我现在过得挺好的。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