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樱

作者:凝翠崖

心魔界。乾稷山山巅。

 尘雾腾天。

 山峰在轰鸣声中倒塌,巨大的碎石抢在下陷的地盘之前向四面纷纷滚落,伴着可怕的声响。

 山崩了,地表像是沸腾的开水一般,上下翻滚着;除去倾颓的主峰,四下连绵的山脉也都不安地震动起来…整座乾稷山在悲鸣。

 惟独高空中的那个巨大的长方体傲然独立,耀眼的光芒一射即敛,反倒把水晶似的清辉洒落下来,在周围的嘈杂中静悄悄地悬空不动。

 “这回可真要命了…”

 问石子在乾稷山上这个奇异的“山洞”破空而起的时候就惊得喃喃自语,这时更是只顾了凝望空中高有千丈的长方体,浑身不自主地发抖。

 一侧,王琦声看着问石子的神情也奇怪起来,能令问石子在只剩元神的时候还惊讶到“面如土色”的地步,这已不是说笑就可以搪塞得过去的了:山崩地裂的场面固然不算太小,可问石子为求奇珍异宝曾遍游天下,却也不至于从来没有见过--换句话说,关于这个所谓的“装恨情崖的盒子”问石子必定隐瞒了些什么!

 王琦声暗暗点头,心中已有了计较。

 至于华文昌“盒子”突然间腾空而起的异像对他来说并不算多么意外,早在几天之前,心神俱都沉浸其中的他就发觉了似乎有些不对。

 在某个与这个盒子息息相关的地方--华文昌以为那一定是恨情崖--仿佛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否则就是盒子已经“看腻了”自己的生平?华文昌猜测着。

 原本被盒子牢牢系紧的神念早有了些松动,华文昌在反复喃喃那句“天下有情皆成恨”的时候竟可以心存物外,对外界有所感应了;同时,毫无理由地,华文昌还感到了盒子在莫名地躁动,似乎是一池平静的湖水中被投入了一块大石,溅起的巨浪纵然转瞬不见,却留下了向四面散去的涟漪,久久不能停歇。

 直到盒子破空飞出的那一刻。

 “是了!”华文昌突然恍然大悟般地、像是在欣赏一朵忽然盛开的花朵的花蕊似地,轻声叹息着,望向高空中巨大的长方体的目光中竟透出些许温柔的神采。

 就在华文昌情不自禁叹息出声时,被收好的诛仙剑仿佛感应到了他的心事,脱鞘飞出,围着华文昌打起转儿来,倒让华文昌吃了一惊。

 “华先生?这是…”王琦声又瞟了空中的盒子一眼,把注意力转到了诛仙剑上。在心魔界中的这些时间里,王琦声曾反复思量过,在他看来,比起虚无缥缈的什么“心魔泪”没准儿还是诛仙剑更有些令人疑惑的地方:即便是被人暗算,可诛仙剑的的确确是刺到过矮胖老人的身上,这其中的意义,王琦声清楚得很。

 华文昌招招手,想要把无故出鞘的诛仙剑收回,但诛仙剑却在空中盘旋不下,竟似不听。

 “嗯?这…”华文昌心中一寒。

 不等华文昌再有所动作,诛仙剑的剑势蓦地一变,化作一道寒光,直向空中的盒子射去!

 “啊!”华文昌和王琦声同声惊呼。两人看得清楚,就在诛仙剑剑势变化之前的一瞬,那盒子居然动了!清辉不减,但势头却有若电闪,划出一道惊天长虹,朝心魔界的正西疾飞而去,只是一闪,就几乎已看不见了。

 与那个盒子在空中足有千丈长短、宛若龙神急行而逝的声势不同,紧随其后的诛仙剑只是一条白线,可速度丝毫不差,转瞬间,天际只剩寒星一点。

 诛仙剑的反应竟然比华文昌和王琦声都快了一步!

 “追!”华文昌眼看几乎已追不及,低喝一声,脚下一前一后画个太极图,身侧光华暴涨,以大衍天遁的道法,缀着诛仙剑追去。

 “嘿!”王琦声在空中把脚一跺,用袖子卷起问石子的元神,身子急化神光,紧紧跟在了华文昌的后面,口中却还没忘了提醒问石子:“老财迷,你要是再不把实话都倒出来,可别怪老夫要跟你翻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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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姐!他们来了!”

 小女孩紧紧抓住姜冉的手,声音发颤,但眼神里却似乎有几分期待。

 “你…确定?”姜冉只觉得脑中一阵晕眩。

 不知道当初矮胖老人是有心还是无意,在他把华文昌送进心魔界的同时,姜冉也被卷了进来,居然还在心魔界中遇到了一个天真可爱却又极为诡异的小女孩。

 在小女孩住的竹楼里,姜冉发现:这个小女孩“应该”是华文昌和自己的女儿!

 只是“应该。”

 天下“应该”的事情多了,可真的一旦碰上,姜冉却无论如何都不敢、也不肯接受。

 是的,无论如何,自己有没有生过孩子这种事情没理由自己完全不知道--单是脑中冒出这样的念头,都足够让姜冉脸红心跳的了。

 姜冉也设想过小女孩或许和华文昌同样来自五百年后的未来,但这依然说不通。且不说从观音口中早就得知了五百年来华文昌和自己的经历中根本就没有这一出,姜冉更不认为自己身在天庭时会暗中和主掌无定乡的华文昌私通。

 姜冉对自己的脾气多少算是了解,便是“私通”这两个字中隐含的暧昧,已经可以构成自己敬而远之的理由。

 退一万步,如果小女孩真的是从五百年后回来的,也的确就是自己和华文昌的女儿,那观音说过的王怜怜嫉妒成恨,错手杀了自己又算是什么?那自己岂不是真正该死了?

 事关重大,姜冉几次狠下心追问,偏偏小女孩再怎么努力也说不清个子丑寅卯,只是一口咬定自己无父无母,这可把姜冉彻底绕进了迷魂阵。

 姜冉的苦恼还不仅只是这么一件事情--先不管这儿到底是什么地方,甚至也把小女孩的来历放到一边…可华文昌怎么也来了?

 在这十个月中一直闷闷不乐的姜冉在心中念叨的最多的就是:“冤孽啊…”此外,姜冉逐渐发现,这个一见面自己就知道她绝非一般的小女孩比自己想像中的更加“绝非一般”…

 在有情林外正西两千八百里--这个数字是从小女孩口中知道的,姜冉也习惯了小女孩常常说些“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东西--平地深陷,成一山谷,谷中巨木成林,密茂参天。

 依然是“据小女孩说”在山谷中心,有一株菩提树,那个“叫‘如来’的老和尚”就在树下打坐。

 为了避开华文昌,姜冉和小女孩离开有情林,一起到了山谷,原本姜冉还存着让如来庇护的心思:自己好歹也算是在观音座前学过佛法的,要真是如来佛祖就在这里,哪怕华文昌找过来,凭着这点儿缘分,如来佛祖他老人家总不好意思袖手旁观吧?

 姜冉没有想到,山谷竟然被佛法层层禁制,就自己前些日子在南海紫竹林学的那点儿本事,别说进谷,还隔着半里路就被佛光拦住去路,无法越雷池一步。

 接下来,就是姜冉睁大眼睛看着小女孩了。

 姜冉心知,把话说得糙些,自己的本领不够,可没吃过猪肉,起码也是见过猪跑的;尤其在观音跟前呆过一阵子,什么叫“无上佛法”还算是明白。山谷四周的佛法禁制恐怕真的是如来佛祖亲自布下的,虽然温润平和,不会反击伤人,但正所谓“佛光普照,只渡有缘”却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闯得进去。

 可小女孩竟然没把如来佛祖设下的禁制当回事儿!

 虽然花了些时间,姜冉却是眼睁睁看着小女孩用黑色的火焰把笼住山谷的佛光一点儿点儿炼化,一步步地逼进了山谷之中。

 小女孩还在谷外建起了一座跟有情林中一模一样的竹楼,与姜冉住在一起,和佛光中的菩提树遥遥相对--在小女孩用黑色火焰开始炼化佛光的第三个月,姜冉已经可以看到跌坐在山谷中菩提树下的人影了。

 但小女孩终究没能把佛光彻底破开,事实上,姜冉宁愿相信菩提树下的那个人影并不是如来佛祖,否则,小女孩将佛光的范围逼得只剩了不到百步就显得太过匪夷所思了。

 试想如来是何等人物?天下又有谁能斗得过他?如果是观音私下对自己说过的哪个幕后的浑沌或许另当别论,可小女孩就算真的是自己和华文昌的女儿,也不该有这样的本领。

 姜冉的这份希望没能持续太久。

 显得有些恼羞成怒的小女孩嘟着嘴放弃了用黑色火焰炼化佛光,却布下了让姜冉险些晕倒的阵势:也不知小女孩是从什么地方唤了出来,佛光外竟凭空冒出了三个妖冶媚人的女子翩然起舞…

 姜冉在南海时的佛经没有白读,她在被小女孩拉着跑回竹楼之前就意识到--这是天魔女!

 小女孩竟然重现了当年天魔女蛊惑如来佛祖在菩提树下欲证无上大觉时的旧事!

 纵然如来能再发大神通令天魔女自惭形秽退走,这也已不是姜冉所能够接受的了--小女孩究竟是何方神圣?

 姜冉吓白了脸,追问起小女孩来几乎有些死乞白赖,但这只是让她对一直苦恼地捶着自己的脑袋说“对不起”小女孩抱有越来越多的歉意,却依然得不到任何答案。这让姜冉在心里开始检讨自己的童年了:如果小女孩真的和自己有某种“血缘上的”关系的话,那自己在小时候恐怕也不会是什么省油的灯…

 另一方面,小女孩却暗中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心意:“姐姐有好多事情要问我,可是我都不知道,我太笨了…反正只要老和尚涅槃,我就会变得聪明,我一定要让老和尚快点儿涅槃!嗯,不管用什么办法都好!”在飞逝的时间中,姜冉只顾了自己苦恼的思绪,丝毫没有注意到小女孩紧紧抿着的嘴角--在心魔界中自由成长,原本如同白纸一张的小女孩为了讨好姜冉不仅慢慢养成了坚毅的性格,甚至很自然地学会了“不择手段。”

 或者说,小女孩虽然并没有经历什么伤心变故,但却与华文昌的脾性越来越是接近了…

 很快,小女孩的“办法”就从天上掉下来了。

 长虹经天。

 从乾稷山巅飞来的“盒子”到了山谷的上空,诛仙剑的寒光紧随其后,天边远处,华文昌、王琦声也风驰电掣而来。

 “姐姐别怕!”小女孩的语气中有点儿紧张。

 “姐姐不怕…”姜冉无力地开口,任凭小女孩把自己拉到了她的身后。

 “嗯?不对?老和尚…”小女孩突然把姜冉的手抓紧了,姜冉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觉得一阵大力传来,身不由己地向佛光中跌去。

 “啊…”姜冉用手掩住嘴,不让自己惊呼出声--刚才姜冉和小女孩还在山谷外面仰望空中飞驰而来的事物,现在却已到了佛光之中了!

 姜冉禁不住惊惶四顾。

 小女孩花了差不多十个月的时间,先是用黑色火焰炼化佛光,再以天魔女起舞蛊惑,说是已把山谷中的禁制破了,佛光的范围也还一直保持在百步上下不得而入。但这会儿被从天而降的那个硕大的长方体一压,佛光疾闪后缩,四下里却最多只剩了三丈方圆,头顶已完全让那个无以名状的东西给遮了个严严实实。

 而如来佛祖,也已经近在眼前。

 “你…就是如来佛祖?”姜冉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

 山谷中的古木原本葱郁,老和尚背依打坐的那株菩提树更加青翠欲滴,前一阵小女孩放出的黑色火焰也没损及它分毫。但这时佛光内敛,范围已不及三丈,菩提树竟只剩下来小半截树干,虽还有数人合抱的粗细,却歪歪斜斜,高耸在佛光之外的树冠被头顶的那个硕大的长方体压断了,顺着佛光倒了下来。

 仅存的树干之前跌坐着一个面貌慈和的老和尚,身上披着一袭破旧的袈裟,一手撑地,另一手竖二指指天,眉目间深有忧色,只是骨瘦如柴,离“宝相庄严”四字差得实在太远。

 要说这就是统领西方极乐世界三千诸佛的如来佛祖,姜冉是死活也不敢相信的。

 老和尚没有回答姜冉,却深深叹了口气,姜冉听了,不知怎么,心中忽然涌起悲苦之感,怔怔地就落下泪来。

 “姐姐,别上当。”小女孩又拉拉姜冉的手,绷紧了脸,冷冷地说“老和尚,你比你告诉我的还厉害。”

 “汝…何苦如此着急?”老和尚睁开眼睛,又是一声叹息。

 和十个月前正告华文昌那一声“无缘人速离此地”的声势相比,老和尚的语调竟低沉之极,叹息中更满是悲天悯人的无奈,让姜冉忽然觉得自己仿佛犯下了什么大错。

 “我要变聪明,所以你该涅槃了。”小女孩却不为所动,狠狠望着老和尚,蓦地,身子向前猛冲,出拳便打!

 “汝何苦如此着急?”

 老和尚端坐不动,撑地的左手抬了起来,正好抵住小女孩打过来的拳头,只是重复发问。

 小女孩身子悬在半空之中,粉雕玉琢般的小拳头被老和尚枯瘦的手掌拦住了,不能前进一寸,小脸儿在一瞬间涨得通红。

 “妹妹!你说什么?你要让如来佛祖涅槃?”

 姜冉吓着了--小女孩有自己的打算,是想“事后表功”虽然连日来一直为破开佛光禁制不遗余力,但从来没对姜冉提起过“要老和尚涅槃”的事情,这会儿真动起手来,姜冉可就怕了。

 --眼前的这个老和尚要真是如来佛祖的话…姜冉不敢再想下去了。

 “姐姐…”被姜冉一叫,小女孩很听话地转回姜冉身边,用手指着老和尚,有些委屈地说“只要他涅槃了,我就能变聪明…姐姐不知道的事情我就能都告诉姐姐了!可是…他比我厉害…”

 “妹妹…”

 姜冉忍住了没让自己晕倒,拉住小女孩的手,颤声说“妹妹…别着急,姐姐就是有事情不知道也没什么的…”

 话虽然这么说,姜冉却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了跌坐树下的老和尚,困在这个不明所以的地方大半年,满心的疑惑不能得到解释不说,每天还要忙着哄孩子--就算小女孩真是自己的孩子,姜冉也有点儿受不了了。

 “…姜冉!你…怎么会在这里?”没等老和尚说话,在身侧不远处的惊呼把姜冉先吓了一跳。

 华文昌到了。

 隔着一层薄薄的佛光禁制,华文昌和姜冉相对而立,两人都呆住了。

 “你…”良久,姜冉用尽了浑身的气力,却只说出了一个字,低若蚊鸣,话音刚一落地,姜冉立刻把头转开了。

 这场早在意料之中,但又在意料之外的相逢,让姜冉手足无措。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不是早就决定不把他放在心上了?怎么一见面,心会跳得这么厉害?”

 姜冉不住地暗问自己,可已经转开的目光却像是被磁石吸着,又悄悄转到了华文昌的身上。

 “他…好像很累?”

 姜冉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与上次在秦王地宫中和华文昌相遇时不同,姜冉已经知道了华文昌的本来身份,和记忆中李亚峰的相貌比较着,姜冉马上就发觉了在华文昌的眉目之中有一抹抹不去的疲倦。

 “或许…真的是难为他了呢…”

 姜冉望着一身黑衣长衫的华文昌,就像是望着一座亘古刀劈斧凿出的山峰,虽然经历了无数的风霜,却依然傲立于世,不动分毫。

 “他…是真的…”

 姜冉看着这个像山峰一样坚硬的男子身体微微发颤,而那似乎只是为了这次重逢,心中恍然的同时眼里不由得泛了泪花…

 紧缀着诛仙剑而来的华文昌一样乱了方寸,只觉得浑身仿佛都变成了心脏,不争气地乱跳个不停。

 虽然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姜冉为什么在这里,但从华文昌的心里,姜冉是怎么到了心魔界,来做什么,甚至头顶的那个“装恨情崖的盒子”还有突然间失了掌控的诛仙剑…所有的一切都加到一起,根本全无足轻重。

 要紧的只有一件事情:自己又见到姜冉了!

 天底下还能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

 华文昌又一次确认了,不管是那五百年中统领无定乡和天庭对峙,还是自己上溯五百年回来种种苦心谋划,最终,为的还是要和姜冉再续前缘…又或许,单单只是为了能和姜冉再见一面…

 华文昌和姜冉两人的目光相交只在一刻之间,但仿佛有千言万语都在这一刻之间说尽了…

 只是一刻之间。

 过了这一刻,不管是华文昌还是姜冉,都猛地省起:事局和自己心中的念头完全无法契合,眼下的情势扑朔迷离,却不是该发呆的时候。

 “你已经都知道了?”

 华文昌把手一招,空中的诛仙剑很不情愿似地兜了半个圈,飞回华文昌手中,华文昌极潇洒地还剑入鞘,对着佛光中的姜冉哈哈一笑。

 “…该知道的我都知道。华文昌,你来这里干什么?”姜冉把思绪一整,语气却不怎么客气。

 “是,不能上当…我这是怎么了?在这里呆久了的原因?我知道华文昌不是好人的…而且…要是我遇上的是李亚峰,我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迷惘,也不用摆出这样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来了…华文昌是华文昌,李亚峰是李亚峰,我可不能把他们两个人搞混了…”

 姜冉在心里一个劲儿地提醒着自己,但隐然间也发觉:就算爱与不爱还不是什么问题,可“感动”二字自己恐怕已在不经意间给了华文昌了…

 所以,姜冉又刻意地让语气冰冷起来。

 “你来干什么?你这个坏人!”仿佛给姜冉助威似的,小女孩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姜冉的身前,冲华文昌大喊。

 “我这个坏人?”华文昌不禁失笑,上下打量起小女孩来。

 “姐姐说了,你是坏人!”小女孩一手掐腰,一手指着华文昌,气鼓鼓地大喊,摆出了一副要不是隔着一层佛光,没准儿就要冲上去收拾华文昌的表情。

 “嗯?姐姐?姜冉,你什么时候有了个妹妹?”华文昌蹲下身子,似乎是在和姜冉扯闲,暗中却仔细察看着四下的形势。

 华文昌第一次入心魔界时,受人暗中指点才得脱身,他早想通那人应该就是早在数千年前失踪不见的如来佛祖,虽然从未亲眼见过,但先入为主,很容易就想到了依着半截老树的那个老和尚恐怕正是如来。

 那不用说,挡住“盒子”不能落地,并把姜冉等人也笼在其中的便是如来的佛光禁制了--至于如来为什么如此,在华文昌的心里多少也有些明白。

 就凭着心里还不敢确定的猜想,华文昌已经打算要和如来斗上一斗了。

 华文昌又四处望了望,山谷中似乎并没有什么别的异样。王琦声应该早就到了,只是还隐身在一边;另一方面,诛仙剑有时会自作主张,虽然未必是什么坏事,可毕竟也有些不便,说不得,或许逆天邪功到了不得不用的时候了。

 至于姜冉身边称姜冉为“姐姐”的那个小女孩的来历华文昌全然无从考究,可看着小女孩,在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涌了出来,华文昌倒并没有把小女孩也放到可能的“敌手”当中。

 “是如来佛祖?无缘人华文昌,有礼了。”辨清了形势,华文昌双掌合十,冲着老和尚行了一礼。

 按照早先在心魔界中的一番遭遇算起,华文昌身受如来的指点,学会了半截佛门六字真言,这合十一礼倒也有模有样,可摆明了口称“无缘人”语气中多少带着点儿不屑。

 “汝既知无缘,何必再来?”

 老和尚把华文昌话中的“如来佛祖”默认了下来,低沉的声音透出不悦。

 “华某平生不信缘分。自然要来。”华文昌站直身子,冷冷一笑。

 如来默然。

 “果然有佛祖的样子。”又过了一会儿,华文昌看如来不肯答话,嘿嘿冷笑起来,绕着佛光转了一圈,蓦地长声笑问“如来,时至今日,你总该把心魔泪交出来了吧?”

 据传心魔泪是开天辟地时盘古大神的心泪化成,得之者以元神依附修练,可修成与盘古大神比肩的神通,干系何等重大?但华文昌一口叫破,却没能让如来动一下眼眉。

 “四千七百年前…”华文昌面色一整,语气肃穆起来“观音菩萨在凝翠崖下参悟逆天邪功不果,回报大雷音寺,如来你亲至凝翠崖,记下逆天邪功,闭门苦思千载,之后留下佛旨,就此下落不明。这是华某从观音口中得知的。”

 “但观音不曾知道--要不是华某前次被困心魔界,恐怕也无从知道--你,数千年来竟然一直藏身心魔界中!”

 “你为的就是心魔泪吧?”华文昌低头思忖片刻,接着说“你身为西方佛国领袖,只怕天下还没有什么秘密是你不知道的,你当日一见逆天邪功的功诀就已然明白那是什么东西,所以才留书出走!与事后天庭大张旗鼓地弄出什么‘华佗门’来的鬼蜮伎俩相对,你虽然同样是未雨绸缪,却是把天下兴亡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单是为了这份磊落光明,华某还是要写一个‘服’字给你。”

 “接下来就是问题了,你为什么在佛旨中写明要西方极乐世界奉练成七层逆天邪功之人为首?那是你早就知道,若有人真精通了逆天邪功,倾西方佛土全力也绝非其人对手,与其以卵击石弄得玉石俱焚,倒不如早早束手就擒的好。而你藏身心魔界,早晚凭着心魔泪修出安定乾坤的本领,到时就算练成逆天邪功之人…又或是创下逆天邪功之人已经出世,你也能降服了他!不知道华某猜对了没有?”

 如来面色直似古井不波,任凭华文昌把千古而来的密辛剥茧抽丝,一点儿点儿地说了个明白,只是不答。

 “自然,这其中关节极多,三言两语是说不清的。”华文昌长长叹了一声,接着说“但华某所言纵然不能全中,总是八九不离十。如来,心魔泪就算是再大的奇宝,你数千年来的参详也该够了…你恐怕也还记得,天地间有一奇人,你把进出心魔界之法教了给他,为何他就能对心魔泪全不在乎?”

 “华某刚听人说过一句:天下宝物,惟有缘者得之…华某虽然不信缘法,但你是佛门之宗,却不该不信啊…”最后一句话话音刚一落地,华文昌把右手食中二指一并,默念一声“疾”字,放出本身三昧真火,朝身前的佛光禁制烧去!

 华文昌这是摆明要从如来手中强夺心魔泪了!

 “呀!”姜冉惊呼出声。

 听着华文昌把如来隐居心魔界的缘故娓娓道来,姜冉心中的震惊越来越甚--华文昌还不知道儵忽二帝和浑沌之争的旧事,但观音从天庭折回南海带王怜怜前往无定乡的战场之前却早把这些事情都对姜冉和王怜怜和盘托出了。在观音看来,这除去令二人多了解事情的严重性之外,王怜怜是要打入无定乡的,事关重大,个中关节自然要讲清楚;而姜冉的身份虽然敏感,可是她被困于南海,远离纷争,都知道了也没有什么。

 这会儿再加上华文昌无意间把他所知的事情说了一个大概,姜冉反而捡了个便宜。不管该不该知道,姜冉已在心里把这亘古奇谋的全貌拼得差不多了…

 只是对于姜冉来说,事实真相到底如何其实并不重要,该注意的倒是现下自己的处境。听华文昌口口声声说着什么“心魔界”和“心魔泪”那换言之,自己正在心魔界中!

 从“心魔”两个字想开去,姜冉很敏感地捕捉到了一个事实,一个很要命的事实…

 “姐姐,你放心了。”华文昌的三昧真火还没烧到如来的佛光禁制,小女孩就拉着姜冉的手,很不以为然地说“就这点儿火,根本烧不进来的。”

 说着,小女孩耸耸鼻子,冲佛光外的华文昌嚷嚷起来“坏人!你装什么?你明明知道火烧不进来的!你有本事,就都拿出来吧!”

 华文昌被小女孩骂得一愣,随即不禁啼笑皆非。

 如来就是如来,用不着再加任何头衔也不会被谁轻视。华文昌久经风浪,在如来面前也不敢妄自尊大;他刚才侃侃而谈,如来却只是一言不发,就是在华文昌自己看来,这也自然得很。

 为了心魔泪,华文昌的确不惜与如来一战。但华文昌心里同样清楚,单凭三昧真火想要破开如来的佛光绝不可能,这顶多是做个姿态,试探一下罢了。真打起来,不说诛仙剑,就连逆天邪功都算上,早在数千年前,如来就能留下佛宝抗拒逆天邪功停顿时间的功用,恐怕自己没有什么胜算。

 只是眼前的情势却不由得华文昌不心动--这倒不完全是为了心魔泪。“装恨情崖的盒子”破空飞来必有缘故!“盒子”与心魔泪之间未必有什么牵连,但八成和如来脱不了干系。华文昌心知:若是自己推测对了,现下实是和如来动手的最好时机!到时不光心魔泪,连无定乡的恨情崖中隐藏的宝物怕是也等于拿到手里了!

 华文昌的三昧真火只为了表明态度,让如来开口--只要如来多说几句,华文昌就有把握从他的话中套出虚实!

 但华文昌没料到,如来还未说话,倒有个小小的女孩儿先跳出来和自己叫板了--且不管她是什么来头,单凭她当着如来佛祖和自己的面还能不怕,小女孩的这份胆气,华文昌却是欣赏的。

 “小姑娘,你是谁?”华文昌甚至俯下身子,和颜悦色地冲小女孩发问了。

 “坏人!你管我是谁?”小女孩把姜冉说过的话牢牢记在心里,对华文昌一口一个“坏人”地叫着,很有点儿不服气地反问“你要找老和尚要东西,那先进来啊?”

 “小姑娘,华某的确不能算是好人,可你要老把‘坏人’挂在口头,那可别怪华某真当个坏人了。”

 华文昌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这份儿童心,笑吟吟地打趣。

 可与此同时,华文昌眼观六路,没放过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华文昌可不以为在心魔界中突然多出来的这个小女孩会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乖宝宝--或许是隔着佛光的缘故,华文昌没能看出小女孩的道行高低,但他却发现姜冉虽然被小女孩亲亲热热地拉着手,在姜冉望着小女孩的目光中却是十二万分的惊恐!

 这可让华文昌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浓了…

 旁边,姜冉的一张俏脸已变得煞白!

 托华文昌的福,姜冉终于想通了小女孩的来历--原来是真的!小女孩果然就是自己和华文昌的女儿!

 从华文昌刚才讲到他曾经到过心魔界中一次开始,姜冉就仿佛想到了什么,等华文昌和小女孩说上话,姜冉脑中已完全明白了:

 此地既然是心魔界,魔由心生,那自己十个月前邂逅小女孩的时候遇到的李亚峰、华文昌还有王怜怜就应该都是自己的心魔所化了;心魔若盛,便会反扑自身,当时心魔化生的王怜怜那一剑要是刺了下来,自己恐怕就真的死于自己的心魔了…如今再想这些倒是没什么用处,但华文昌若是曾到过心魔界,同样也会被自己的心魔所困!

 姜冉想起来,自己在秦王地宫中第一次见到华文昌的时候,华文昌与观音对峙,曾说过一句“在心魔界中娶了个老婆!”那…应该是华文昌和他自己的心魔成亲了…

 华文昌的心魔会是什么?只凭刚才华文昌乍见自己的神情,姜冉哪里还能猜不出来?

 这个念头太过匪夷所思,但又别无解释,这层不该被捅破的窗户纸在姜冉的脑子里一下破了一个大洞!

 姜冉只觉得天旋地转,浑身脱力,听着华文昌和小女孩有一句没一句地打趣,却又全然听不清楚,只在耳边、心中、像是有雷鸣般的声音反复在喊:

 她竟然是心魔之女!

 这喊声,似笑,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