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星报》的新闻中心一如往日的烟雾缠绕。
“劈劈啪啪”的打字声、重叠在一起的电话铃声、笑声、骂声,还时不时间着杂物掉在地上的声音。真是热闹极了。
这是下午三点半,报社最忙的时光才刚刚开始。
“到得挺早啊,那多。”一个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晃晃悠悠飘进我的耳朵。
这是经济部的报花林海音在揶揄我,我总是懒一段时间又勤快一段时间,上星期属于前者,几乎都在四点后才进报社。
“发什么愣呢!”林海音见我没反应,把头凑过来,靠近我耳朵大声说。
“哦!”我醒转过来,转头冲她一笑。
当然笑得很勉强,我能感到嘴角的肌肉是怎样被一点点牵动的,牵得脸颊都微微颤抖起来。
“你脸色怎么这样白?”林海音打量着我问。
我要说话,这才反应过来,嘴里还含着一口铁观音。这口茶我已经含在嘴里几分钟,现在已变得温热,但舌头突然痛起来,然后整张嘴都热辣辣的。我什么时候居然冒冒失失地把滚烫的茶就这样喝进嘴里?我偷偷扫了眼电脑屏幕,不禁打了个寒战。
“这天你还冷?”
我尽量收回游离的神思,一口把茶喝下去。
“冷啊,所以脸白嘛,防冷涂的蜡。”
林海音啐一口,走回自己座位去了。
我看着她走开,视线重新回到屏幕上,那个触目惊心的新闻标题:《神农架三百多尸骨叠积》。
人洞!
对啊,就是人洞。
我从未想到,这辈子会再听到这两个字。而且,仅仅是在那件事过去不到一年的时间。
我确信这支探险队和写出这篇报道的记者,绝对不会知道“人洞”这两个字背后的东西是多么令人震怖和恐慌,其诡异凶厉的程度,要远胜过洞里的枯骨。
这是2002年的5月。距离我从人洞里出来,已经过了一年。
让我喘口气,喘口气。这事情是怎么又出现在我眼前的?
是的,我是在上网浏览新闻时看到这则消息的。
我每天到报社的第一件正事,就是上网看一下当天或前几天的新闻。像我这样没有条线的记者,更是什么杂七杂八的新闻都要关心。这种关心并不是源自我对这些新闻本身的兴趣,恰恰相反,有时候我连自己的报纸《晨星报》都懒得看。
会不会上网看新闻,怎么看,这是决定一个记者是否优秀的重要指标。我可以厚着脸皮在这里说,就上网看新闻这个方面,我是非常擅长的。
或许很多新入行的记者会不太明白,看网上的新闻和自己采访有什么关系。唔,我想把其中的诀窍略微透露一下也没什么关系,虽然我会有所保留,但如果一个新记者有优秀的潜质,不用我多说什么,甚至我不说,日后也会渐渐明白这个道理,但如果他愚笨不堪,我说得再明白对他也是白搭。许多事情都是这样的。
或许有些自作聪明的人看到这里会认为,网上的新闻之所以对我们记者有用,是因为网络无国界,直接拿下来就是。不是没有人做这样的事,但那样做的大多数是编辑,尤其是他在编明天报纸的时候,忽然发现没有足够的新闻稿,不得已只好从网络上照搬下来。但那绝不会署个人的名字,通常以“本报综合报道”出现,其实什么综合报道,抄抄而已,有的时候,起一个“宗和”的名字,也是常用的手法。但如果一份报纸上整天都是这样的报道,不但在业内的声誉会一落千丈,恐怕报纸的销量也会迅速下跌,所以编辑也只能在迫不得已的时候偶一为之。
对不起,对不起,我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想你能理解,我需要镇定,镇定,镇定,镇定,镇定,镇定,镇定!
让我再假装镇定地说些废话。废话总是有价值的,我一向这么认为。
我先前所说的诀窍,当然不是那种害处极大的利用网上新闻的方法,而把网上的新闻直接署记者自己的名字,则更是犯了行内的大忌。真正正确的方法是,利用网上新闻里透露出来的信息,进行二次采访。
恕我直言,这个世界上愚蠢的人永远是大多数,在记者这样一个对个人判断力和文化修养要求相对较高的职业里,情况也是这样。
你往往可以看到,一篇长达千字以上的新闻,要不什么内容都没有,要不把无关紧要和大家都知道的事写了一大堆,真正有新闻价值的事反而草草带过;相反,一个背后很可能大有文章的新闻,结果只写了二三百字的小消息的情况也屡屡发生。如果在网上看到了这样的新闻,那就有福了,根据上面的线索,一个电话打过去采访,立刻就可以写出非常好的新闻稿,有两次我还因为这样的稿子而得了报社的奖金,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所以,像我这样优秀的记者……够了!
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座位上站起来,一拳捶在显示器上。显示器上的新闻页面扭曲起来,周围的同事都惊讶地看我。
够了。
我吁了口气,向他们笑笑,重新坐下来。显示器上,那则关于人洞的页面又恢复正常。
这则新闻,挂在搜狐网旅游频道的奇闻栏目里。具体内容,你把这本手记往前翻几页就能看到。
一股巨大的力量,埋藏在我心里的极度恐惧,让我在看见这则新闻的第一时间里,就被吸入了那段拼命想忘记的回忆里。
这段可怕到我原本不想写入手记里的回忆,在这一瞬间,全回来了。
新闻的后面,有一些网友的回贴,许多网友坚信这是一则假新闻,觉得很荒谬。天,单单三百多具枯骨就觉得荒谬,如果他们看到我这篇手记,不知会作何感想。随他们去想吧,毕竟,知道真相的,这个世界上只有十几个人而已。确切地说,是十四个人,加上你,第十五个。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对自己说。
那个探险队又去过那里了,还有一个记者写了,足以证明他们平安无事。那个噩梦,不会重演。
真的吗?
真的……真的不会再发生吗?突然之间,我变得不太确定起来。因为“它”可能并没有被真正消灭,从某种角度说,“它”还活着,就活在我生活的这座城市——上海。
我决心把这个故事写出来,相信写完之后,我就可以真正从一年前的那场阴影中解脱出来。
那么,让我们回到一年前。
2001年,夏。
中国内地的教育机制,一直有着这样那样的问题,往往学生承受着数倍于他国同龄人的课业压力,而实际的能力,却要远逊。鉴于这种情况,最近几年来,教育体制改革的力度越来越大,同时为学生“减负”和“素质教育”的呼声也一年比一年高。其覆盖面之广,从学龄前一直到大学。
2001年的夏天,正逢推行素质教育的一个高峰,作为媒体,关注和推动是义不容辞。可是像《晨星报》这样的以上班族为主要阅读人群的报纸,不可能用大量的篇幅去做有关小学生中学生素质教育的报道,所以除了对整个教改情况的报道之外,具体就只能关注大学生的素质教育了。我由于是“自由条线”记者,所以也被告之要多注意这个方面的新闻线索,发现有价值的就要做大做足做好。
说来也巧。F大的生物系打出“素质教育”“吃苦教育”的旗号,在暑假里组织了一次神农架地区的野外考察,要通过在原始森林里的长时期跋涉,锻炼大学生的意志力和生存动手能力。之所以说巧,是因为带队的老师名叫梁应物,是我的好朋友兼老同学。于是很自然的,我向单位申请了二十天的出差,准备和这支大学生考察队一起去神农架。当然,我是不出钱的,出差费用报社负担,我只要在回来之后交上一篇四千字的长篇通讯就可以了。做记者就是有这点便利,常常可以免费旅游。
梁应物是F大的讲师。除了长得好一点、上课生动一点外,和一个普通的大学年轻老师也没什么区别。可是我知道,那只是假象。如果不是在一次奇遇里撞见他以另一重身份活动,我到现在都不会知道,原来中国竟然还有一个这样庞大而神秘的X机构,当然更不会知道梁应物是X机构的研究员了。
事实上,梁应物有着哈佛大学生物工程博士学位,就这个学历而言,梁应物的年轻充分显示了他卓越的学术能力。通常有这样背景的人回到国内的大学里任职,在一流顶尖的学校,即便不给一个学院院长副院长的职位,也必定是教授头衔。然而由于梁应物太过出色,但他的另一重身份不允许他在日常生活中太过招摇,所以在他的学历上稍稍动了动手脚,对F大而言,这位年轻的讲师不过是拥有哈佛大学的学士学位罢了。
X机构是存在于普通人感知之外的,就是我们记者,相信知道这个机构存在的也没几个。虽然它也是一个半军事化的部门,并且级别相当高,但和国安局相比,性质上还是有很大的区别。以我目前的了解而言,这个机构虽然神通广大,触角庞大而敏锐,但基本上,它还可以说是一个研究机构。在这个世界上,常常会发生一些一般人无法接受的,甚至完全脱离现有科学准则的事件,这些事件有的没什么后遗症,有的却影响深远。在中国,这样的特异事件,就由X机构全权负责,相信其他每个大国都有着类似的机构。
我这个人,也不知是幸运还是倒霉,总是接二连三地经历到怪异甚至是诡异的事件。或许这该归咎于我那过分旺盛的好奇心,在采访中偶然碰到了一次超常经历后,就非常注意各种不同寻常的消息和状况,有些平常人觉得毫不出奇的地方,我也时常产生“真相就是上面写的这样吗”或者“真的就只有这些而已吗”之类的疑问。所以,绝大多数的奇怪经历,可以说是我“自找”的。这种经历多了,和X机构打交道就在所难免。不过这个故事和X机构并没有多少关系,所以谈到这样的程度,就可以打住了。
神农架这个地区,因为野人和其他各种各样的传说,始终笼罩着神秘的气氛。要到这样的地方去,我这个好奇心极重的家伙,当然免不了有些兴奋。购置好强力手电,驱虫药品,压缩饼干等想得到的东西,带了个睡袋,出发的那天晚上,我到火车站和梁应物及考察队的十二名队员汇合。
计划是从上海乘火车到武汉,到了武汉再转乘大巴士经巴东进入神农架。看到甚至比我更兴奋的大学生们,我不由得愣了一愣。原以为我的行李已经够多了,没想到这里比我东西带得多的人有得是。一个女生甚至带了两个大旅行袋两个小旅行袋外加一个随身挎包,由父母帮着扛上火车。看来到时候团里的男生有得苦头吃了。
大家要一起相处二十天的时间,我还要采访写稿子,进了神农架,原始森林里大家免不了要相互扶持,所以不管我对这些大学生持怎样的观感,还是要和大家尽快混熟。我这几年记者可不是白当的,加上这些学生对记者这个特殊行业也有着好奇,所以到第二天清晨,上了武汉的大巴士时,我已经基本熟悉了这十二名大学生,并且开始谈笑聊天起来。
十二名学生,五女七男。其中一男一女,最最引人注目。
男的名叫何运开,手臂上的肌肉高高堆起,胳膊有我的小腿粗,至于胸肌更是惊人,我用眼瞄了一下,五名女生里好像没有一个胸前的高度能赶上他。听说他是练健美的,一身皮肤晒得乌黑。在我的审美观里,健美练到这种程度,已经有点可怕了,不过看何运开的神情,他应该很为自己的一身肌肉骄傲。
女的名叫刘文颖,引人注目的理由很简单,因为她是个美女。圆脸,大眼睛,挺直的鼻梁,大胆的露脐装更让她活力四射。这是个很外向的女孩,到了哪里都是中心人物。只是在我看来,她总是有意无意地往梁应物那里凑,在梁应物的面前,她的笑容也最灿烂。
梁应物可称得上是青年俊杰,海外归来的资历,再加上另一种身份熏陶下自然产生的神秘气质,配上原本在大学时代就被人称道的英俊脸庞,要是没有女生暗恋他才叫奇怪。老实说,就是他搞出一大堆师生恋我也觉得非常正常。只是这家伙一点趣味都没有,脑子死板得很,真的做了他的女朋友,也不见得是多么有幸的事。
另外的一对男女也颇引人注意。倒不是这两个学生有什么特异之处,是因为他们到了哪里都形影不离,那个名叫费情的女生一有机会就把整个人黏到卞小鸥——那个男生的身上,坐巴士的时候,她整个人都躺进了卞小鸥的怀里。这两个人是什么关系,当然就不用我再来多嘴了。只不过看这两个人的架势,还真不像是去野外探险,倒像是在上海公园里郊游。
而袁秋泓,这个长得微微有些福气相的女孩子,一看就是大户家里出来的。我这里说的大户,当然不是中国内地股票交易所大户室的大户,而是家境很好,并且有不错的教养的意思,通常这样的家庭,或者有些可以说是家族,不可能是在这一代里暴富起来的。或许袁秋泓并不太愿意别人注意到这一点,但是她在火车上往睡铺上铺的塑料薄膜,坐姿和喝茶时拿杯子的手势,以及刚上大巴时轻微皱了一皱的眉,已经足够让我判断她的家世情况。或许,这个小姑娘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娇气,故意要通过这一次的野营来锻炼一下自己吧。
我想在这里有必要说明一点,以免有些人看了我在这里的叙述,误以为我是个没事就盯着小女生看的变态狂,虽然看到美女的时候,我的确会好好地扫几眼,从脸,到胸,到腰,到臀,到腿,或许还会看一看头颈和手,因为我是一个正常的并且自认对美女有几分品位的男人。袁秋泓不是美女,但由于我的职业原因,我对周围人的一些细节观察得很仔细。并且自从经历过一些不可思议的事件之后,我的这一习惯更加牢固,因为有时候这会救我的命。
与袁秋泓相反,另一个梳着油亮分头的男生朱自力,虽然一路上都发表着各种各样的议论,好似自己博闻强记,知识丰富,但以我看来,他着实有些浅薄,许多所谓的见闻,与我所知道的事实相差甚远。再看他颈中挂着的玉佩,玉质不错但造型俗气,梦特娇的短袖T恤加不知什么牌子的牛仔短裤,谈笑时粗口不忌,我几乎可以断定他家境甚优,并且于此代发迹,不知他书读得怎样,就这样看来,他只是个没什么底气的富家公子哥。
另外的三个男生赵刚、王方圆、林质朴和女生蒋玮一时间看不出有什么出众之处,不太显眼。
令我略有些意外的是,队伍中一个名叫路云的女生和名叫郭永华的男生看起来颇为内向。照我想来,参加这种活动,虽然可能有着种种目的,但应该都比较外向活泼才对,这两个人一路上不太说话,也从不加入别人的讨论圈,郭永华偶尔说起话来,还支支吾吾,不仅木讷,似乎还有点口吃。不过其他人对此习以为常,也没有硬要这两个人加入谈话圈,看来他们一向如此。
从武汉到巴东有三四百公里,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四点钟光景。从上海到武汉,城市的风貌已是大有不同,而由武汉再到巴东这个小县城,一路上人烟渐渐稀少,房屋也多有破败,造型也越发简单朴素。一些原本就从外省考进上海的学生倒还没什么,几个在上海生长起来的年轻人就不由得唏嘘起来。朱自力又开始了一通长篇大论,说到这些地方的人虽然非常穷苦,但生性疏懒,也无上进之心,循环往复,看来要发展成上海那样,也不知道何年何月。虽然对当地人生活的困境也叹息了几声,但无同情之意,倒是袁秋泓,一言未发,专注的眼神里却带了一丝悲悯之色。
我看得出朱自力有些想吸引刘文颖的注意,或许他想吸引所有女生的注意,只是那一番言论平凡无奇,各个地方的差异,从历史到现状,其背后错综复杂的因素,就算是对相关的学者,也是一门大学问,涉及人性上的异同,更是绝难一言以蔽之。不过朱自力滔滔不绝,可以把浅薄的立论发挥到这般程度,有无知少女被他骗倒,也未可知。
到了巴东,原先的巴士司机因为不熟悉接下来进神农架的山路,为保险起见,我们换了一辆长途客车,车况比之前要差了很多,开起来发动机的声音像打雷一样,震得人脚底发麻,但据说司机开车三十年没出过事故,很是保险可靠。等到这车一震一震地向神农架开去,山路陡峭,有时转弯时,车子的半个轮子悬在半空,我就明白,这司机三十年没出事故等于白说。在这里要是出了事故,落下个终生残疾就算是幸运的了,所以看到的司机应该都没出过事故。大多数的同学都没有这样惊险的乘车体验,在车子拐弯时往往探出头去,看到半个轮子架空在万丈悬崖之上,就齐齐发出惊呼,更有胆小的女生,连看也不敢看,努力缩到靠山壁的那一边,生怕许多人挤到悬崖那边,车子一个失衡就此摔落下去。
同行者中,就路云是湖北人。这个长得清清爽爽的内向小姑娘,或许是因为回到了家乡,话也一点点多起来,较在火车上时的木头模样好了很多。许多奇奇怪怪的湖北民俗民风从她的口中慢慢道出,听听倒也挺有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