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心

作者:那多

我并没有带手电,前几次的经历证明,手电并没有太大的作用,这一次,有手中的绳索就足够了。第一个弯到了,转过去走了几步,绳索紧贴着转角处的石壁,略略增加了一些摩擦产生的阻力。我有些担心,绳子是否会被转角处的粗糙石壁磨断,稍微放松了手上的力量。梁应物在那一头立刻就感觉到了,绳子被他连着拉了三下,我回拉了几下,以示并无异状。当然我可以放声大喊,他也应该听得到,不过在这种地方,我可不想干出这等吓人吓己的事。

每向前走一步,我的心跳就快一些。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惶恐,总之我依然可以感觉到绳子自始至终都绷紧着,也就是说我并没有走回头路。第二个转角已经到了,如果转过去,向前走,绳子依然绷紧着的话,那么我是不是就可以……

想到这里,我深深呼吸了一下,平复一下心情。握着绳子的右手早已经满手心的汗,腻腻滑滑的。

转过去了,绳子紧紧贴着石壁转过第二道弯,我可以听见它和石壁擦出的“沙沙”声。几乎是下意识的,我加快了脚步。那一头的梁应物花了几秒钟才适应了我速度的变化,不过我相信,他的脸上一定露出了笑容。

因为,我就要走出去了。

快接近第三段甬道的终点了,前面隐然有光线!

“绷直绳索向前走”大法,果然是无敌的。

或许是就要脱困使我太兴奋了,直到快走出去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脚下的路依然平坦。或许这并不是一条出去的路,但无论如何,这总算是一个进展,总比困在那个白骨洞强。

还有二十步,十五步,十,九,八,七……我迫不及待地以几乎是冲的速度向前向前,全然不顾到一个全新陌生的环境时该有的谨慎小心。通常情况下,我是不会这样鲁莽的,可是之前白骨洞的数十小时幽闭事实上已经让我失去了平常心,难道说,还会碰上更糟糕的情况吗?

一个人从云端摔落到崖底是什么感觉,我终于知道了。就在还有四五步便可以走出甬道的时候,我被雷劈到似的猛然站住,我已经可以依稀看到前面的情形,那是我绝对未曾想到过的,背上就如同有几十只蜈蚣在爬,毛骨悚然。

我下意识地用力地拉着手里的绳子,这条绳子从我进洞起,就一直绷紧着,直到现在,但是,站在前面不远的,不是梁应物他们,却又是谁!

“天!”我听见梁应物低呼了一声。

这几步路我走得无比艰难,每走一步,透过梁应物身边路云手上的手电光线,可以清楚地看到,神情木然的梁应物,是怎样配合着我的脚步,一点点放出手上绳索的。

走到甬道口的时候,每个人都被这股难以言说的妖异镇住了,或张大着嘴,或紧咬着嘴唇,发不出声音。我缓缓回头,颈骨因为用力而发出“格格”的响声。没错,手电光线的照射下,两道绳索,一道一头握在梁应物手时,一道一头握在我的手里,贴着甬道石壁的两边,绷得笔直,直通向甬道内那无边的黑暗里。

绳子一直绷着,所以我没有走回头路,但是我还是走回来了。而这根绳子还是绷着,以一种没有人可以想象可以解释的方式,紧紧绷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最最基本的物理学常识,在这一刻,被完全颠覆了,我真的感到自己的无力。

“怎么办?”胆子最大的何运开,这一刻也像个孩子一样无助地问。

“进去,进去看看。”梁应物声音干涩。

学生们都被吓住了,所以没有人和我及梁应物抢着再进甬道去看一个究竟。而我,心底里也有着逃跑的念头,但仅存的理智让我不能单让同样惊恐的梁应物独自进入甬道。

我和梁应物慢慢地向前走,同时一把一把地收拉着绳索。梁应物左手的手电因为双手要抓绳索,无法牢牢握住让光柱笔直向前,所以不稳定地晃动着。

我把注意力完全集中起来,待会儿不知会看到怎样的情形,发生怎样的事。这一回,注定不寻常,虽然我还是没有走出甬道,但是借着以绷直状态诡异折回的绳索,这个一直找不出一丝异状的甬道,不可能再保持它的沉默。要知道,绳索一共也就300米长,而甬道的总长在200米以上,让绳索发生折回状态的那个点,一定就在第二段甬道里。当然,这样的推测是基于常理基础上的,也许,绳索根本没有折回,在绳索所处的空间里,的确是笔直绷成一条直线也说不定。

果然,第一段甬道并没有发现什么,两道绳索沿着石壁转过了弯道。又一个违背常识的情况出现,我拉着的绳子是贴着内侧的石壁转角没错,可是梁应物拉着的那一边,竟然像被一个无形的钉子钉着一样,沿着另一边外侧的石壁向前“走”。

我已经没有办法顾及,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使那根绳子像被一张大手一样死死按在石壁上。因为才转过第二个弯,借着手电筒的微光,我赫然看见了绳索的尽头。

从转过第二个弯开始,绳索的状态就和第一段甬道里不同,偏离了两旁的石壁,开始向中间收拢。而绳索尽头的情形,一时很难用文字描述出来。硬要说的话,就像在地上立一个桩子,两个人各执着绳子的一头,把绳子绕到桩子上,再向反方向跑,那么跑到绳子长度一半的地方,就会被桩子“拉”住,无法再前进,而这一条绳子,在桩子的地方,会折成一个锐角。

我和梁应物,就好像是拉着绳子向反方向跑的两个人,区别在于,借着手电的光线,我拼尽目力,也看不到那个应该竖在那里,把绳子拦住不让它回来的桩子。

换而言之,在前方十几二十米的地方,有一个无形的桩子,或者,有一个无形的手,紧紧拉住绳索。现在出现在眼前的情景,是一条绳索凌空折成一个极小的锐角,锐角的角尖部分离地一米多,定在半空中,我试着用力拉,却依然一动不动。

梁应物看了我一眼,他的鼻尖早已布满细小汗珠。

“谁,谁在那里?”

嘶哑干涩的声音在甬道里回响,我和梁应物喘息着,全神戒备。那股让绳索悬空的力量就在前面,隐身在石壁里,甚至在空气中。

“叭”,汗珠从我的鼻尖跌溅到地上,问话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半空中的绳索也没有松动的迹象。

我缓缓向前迈了一步,再一步,到了这样的程度,如果有危险的话,相信转身逃回去死得更快。

当我和梁应物走到离目标还有五步距离时,那股牢牢抓住绳索的力量毫无先兆地消失,绳子一下子落到地上。猝不及防下,我们两个人收势不住,踉跄了几步,险些摔倒在地。

我扶着石壁站稳,想上前去,却又猛地站住。梁应物此时和我心意相通,抓起绳索再向前抛去,连着扔了几次,都毫无异状地轻易收回,仿佛那力量玩够了,把我们扔在这里,神秘地消失。

我和梁应物鼓起勇气走到刚才绳索落下的地方,在周围来回走了几步,用手电筒细致地上下照着,却什么也发现不了。

如果按照我的理论,那这里就是关键的那一点,可是不管是我看着梁应物在这一点上徘徊,还是梁应物观察我的举动,都没有一点点被传送或者被“反射”的迹象。

尽管有新的状况出现,但对我们的处境却没有一点帮助,反而使事件更加扑朔迷离,我和梁应物只好再往前走,转过弯去,很快又走回了白骨洞里。

和学生们把刚才甬道里发生的异象一说,每个人都神情呆滞。

梁应物叹了口气,说:“先休息一下,再想办法吧。”

坐定下来,饥饿感潮水一般涌来,我摸了摸怀里的压缩饼干,强自忍住。

定下心神,我开始解析刚才诡异现象背后的东西。我相信,无论刚才看见绳子停在半空中的情景,是我和梁应物同时产生的幻象,还是真有其事,这段甬道已经证明,它不仅有着迷惑人的能力,而且,有着真正的“力量”。可以抵抗住我和梁应物两个人的拉力,仍然使绳子纹丝不动的力量。这股力量,从我回到白骨洞口,和梁应物两个人发现不对劲开始,一直到走回到第二段甬道,看见半空中的绳索为止,都让我和梁应物清晰地感受到。

我们两个男人一齐发力,总有百把斤的力量,而居然可以使绳子一点晃动都没有,这份力量,恐怕刚刚才露了一小角。而这力量除了拉住绳子外,还会做什么,是不是只在甬道里存在,还是一样能延伸到这白骨洞中,谁也不知道。更要命的是,原先绳子只在我和梁应物双方力量的作用之下绷直,这第三方力量是什么时候介入的,我们两人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把这个猜想告诉梁应物,他沉默不语。旁边的路云却提出了完全相当的说法。

“不一定存在着拉住绳子的力量,如果那段甬道能影响人的视觉,触觉,是不是也有可能影响其他的,更多的感觉。”

路云的话一出,黑暗里立刻传来吸气声。天,她的意思是说,很可能我和梁应物看到有两条绷直的绳子,用力拉也不动,同时围观的学生也看到了,这却可能全都是错觉。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们对自己就连最后的信赖都不复存在。

最可怕的是,这样的观点,的确有着是事实的可能。

我们所有人,如果在这里的一举一动,都并不是完全受着自己的控制,我看见自己抬起了手,其实是错觉,认为自己在用力地跑,其实根本没挪动一步,甚至伸手揉眼睛,却可能正在用手去挖自己的眼珠子……

我已经没有办法再想象下去。

“路云所说的这种可能性,是不存在的,我们在寻找出去法子的时候,不必把这个可能计算在内。”梁应物低沉的声音适时响起。

“为什么?”不仅是我,许多人都一齐问梁应物。

梁应物却没有回答,黑暗中,不知他在想什么。

路云忽然笑了,她的侧脸被越来越弱的手电光照着,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到别人的笑容,瞥见路云的嘴角和脸上的肌肉皮肤变成“笑”的模样,心里竟有一丝妖异的悸动。

路云用有些变调的声音说:“因为如果真的像我说的那样,那么,我们谁都别想活着出去!”

我的心里一震,这话一点不错,如果我们已经无法控制自己,还谈什么出洞?

梁应物似乎点了点头,黑暗里我看不真切,但他还是不说话。

现在是自被困洞里以来,学生们情绪最不稳定的时候,刚才路云的口气已经让我开始担忧,平时神经称不上坚强的学子们到了这种九死一生的境地,就算不知道曾发生在这里的人吃人惨剧,但会有怎么样的反应,还真是难说得很。借着手电的微光扫了一眼,蒋玮似乎正在紧紧地抓着自己的头发,而朱自力则把头整个埋进自己的双膝,蹲在地上缩成一团,卞小鸥和费情抱在一起发着抖。

梁应物却在这个关头一言不发,大反他之前的做法。

“你在想什么呢,赶紧说两句,让大家打起精神,好继续想办法。”我压低声音对梁应物说。

梁应物竟然叹了口气,尽管他很快就把气憋了回去,但他的确在叹气。

“刚才那根绳子,你也看到了,你说,还能想什么法子?”

我终于明白了梁应物为什么这样颓丧。刚才的“绷直绳索向前走”大法,实在称得上是一个非常漂亮的方案,也正因为这个方案非常有效,才让原本一直隐而不出的力量显了形。可是这样的显形方式,却已经让梁应物明白,这个神秘的甬道,仿佛已经开始正面向我们“宣战”,之前的种种探索,是想试出这甬道到底诡异在什么地方,并且要找出一种运用身外工具,代替自身的感官走出甬道的办法。但神秘力量一出,无疑宣告就算借助工具,也一样徒劳无益,这种情形下,再想什么办法,得到的结果不会比现在更好,如果还能找出更好的测试方式,那可能要冒着被神秘力量反噬的危险。

“我明白你的想法,可是,我想我的结论与你正好相反。”与梁应物不同,我并没有刻意压低自己的声音,因为我想让所有的人都听见我说的话。

“的确,如果再想出各种办法对甬道进行探索,可能会有危险,刚才那股力量抓住绳子,这是一种温和的表现,如果暴躁起来的话,抓住的就可能是我们的脖子。但是,我们的机会也在于此,照现在的样子,如果我们就此离甬道远远的,那么不用说,我们一定会饿死,既然横竖要面对死亡的威胁,不如不断地探索这个甬道,不停地刺激那股力量,让它再也无法隐藏,仅仅凌空抓住绳子,这还不够,要让它再多暴露一点,当危险完全把自己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们才能看清楚一切,并且找出脱困的办法。致诸死地而后生,这就是我们现在要做的事!”

第一次,我没有在学生面前避讳“死”。因为这个时候,我需要用死亡来刺激他们的勇气。

“我想明白了,你说得没错。”梁应物向我点了点头,他已经从刚才短暂的困扰中解脱出来。

至于其他人,显然也被我的话打动了。用不着看他们的表情,我也能感受到他们看着我的目光里的东西,男生有豁出去的气魄,女生则有些敬佩,她们一定在想,梁老师说得没错,这个叫那多的记者果然见多识广,或许只有经历过死亡危险的人,才说得出这样的话吧。唉,我这个人,看来在任何情况下都可以自我陶醉。

不过要再找出和“绷直绳索向前走大法”同样优秀的方法,却不是件容易的事。或许以后看这个故事的人可以想出很多种办法,但是“当局者迷”这句话,真正是一点都不错。黑暗仿佛把我们的脑子都糊住了。

我们讨论了很久,其间每小时一次的探索也进行了两次,手电已经只有一支还有一点点光,此外还有四节电池。梁应物已经决定,等到用完两节备用电池,就把剩下的两节保留起来,就算是走甬道也不再用,以备不时之需。

两个多小时前,大家被我一席话激起的那么点漠视生死的气概,很快在无边的黑暗和胃部的抽搐中消磨殆尽。每个人心里的压力都越来越大,何运开甚至捡了一个骷髅头,大喝一声,狠狠扔将出去,骷髅头打在远处的白骨上,一阵“喀拉拉”的声响。梁应物及时叫住了何运开,我知道他和我一样,心里对学生的情绪,充满了担忧。

任何人的精神承受力都有底线的,不知这里的十四个人中,第一个承受不住的是谁。应该不会是我,也不会是梁应物,但终归会有的。

过了一会儿,又到了每小时例行的探索甬道时间,如果连续二十四小时的探索,都无法走出去的话,那么基本上所谓阵法生门定时开启这个原本就可能性不大的设想,可以寿终正寝了。

这一次轮到何运开和刘文颖。两个人站起来,拿起那支只能射出昏黄光线的手电,向甬道走去。何运开走出生活圈,再一次踏入白骨堆的时候,又狠狠踢了一具白骨一脚,把那具相对完整的骷髅踢得支离破碎。

这一脚踢出,何运开却忽然停在那里,随即叫起来:“该死,怎么刚才没想到,可以做路标啊,捡白骨做路标。”

“好。”我脱口而出。这么简单的办法,刚才竟然没有人想到,真是不知道自己的脑子怎么堵塞到这种程度。

走个十米就放一个路标,只要前面的路没有路标,就是没走过的新路,有路标,说明走反了。

“是个好主意,不过你们很可能会在第二或第三段甬道里碰到前后都有路标的情况,这时你们就分头,一个往前走一个往后走,看这个鬼洞有什么法子。”梁应物说。

又是一个看似完美并且无解的方案,我倒想看看,这一次甬道的力量会以何种方式显形。

“可是,可是,要用白骨当路标吗?”刘文颖显然对这一节相当顾忌。

“这有什么关系,要是你不敢的话,就换个敢的男生来。”何运开气势如虹地说。

“不过,背着一大堆白骨走路,也确实不方便。我这里有刀,你可以在石壁上刻记号,又有手电,就不用一路扔骨头了。”梁应物说着拿出一把小钢刀。

“一发现不对,别逞强,能逃就逃。”我说。

何运开和刘文颖应了一声,走进甬道。

这一次,大家都跑出了生活圈外,候在甬道口,等着两人回来。

十分钟……

二十分钟……

三十分钟……

四十分钟……

上帝,不信基督的我不由在心里念出了耶和华的称号,怎么会,已经一个小时了啊,就算是刻记号要时间,这短短半里路,再怎样都该在二十分钟前就回来了啊。

眼前的漆黑仿佛已经把两个学生永远吞噬。

“何运开,刘文颖,你们在哪里。”不知是谁忽然大声地喊起来,随后所有的人都嘶喊起来,包括我和梁应物。巨大的声浪在洞里回荡,回声阵阵。这样的声音,就算是在甬道深处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但是那里却没有一点回音。

大家喊了足足有十分钟,终于停了下来。

“说不定,他们走出去了。”林质朴突然冒出了一句话。

这句话把所有人从恐惧里带出来,真的,说不定他们是走出去了。

的确,如果何运开和刘文颖真的走出去了,别看何运开表面上一副胆大包天的样子,多半还是不敢再次走进这个魔洞,谁知道这一次进去还出得来出不来,打电话找救援才是上策。

可是,万一他们没走出去呢?

“我进去看看,万一我也走出去了,我保证,一定回来告诉大家。”我说。

“我和你一起去。”梁应物说。

“不,万一,有什么事,还有你和学生在一起。”

“那,你自己小心。”梁应物没有再坚持。确实,如果我和他都一去不返,不出多久,这些学生就会彻底崩溃吧。

我拿了一支已经没电的手电,倒出电池,把口袋里收着的两节电池装进去,一开电源,耀眼白光在甬道里笔直照出一条光路。顺着这条光路,我再次走入甬道。

我用心地察看四周,很轻易地在左边的石壁上发现了何运开他们做的记号。每隔几米,就有一个用刀刻出来的三角形标记。刻得很深,看来是何运开的杰作,用手都可以摸得出来,如果我还可以信赖自己的触觉的话。

转过第一道弯,标记还是笔直向前,第二段甬道里,不见两人的踪影。

我用手电照着路标,刻得还是那么用力,三角形也还算规整,说明他们还没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状况。然而,这安静的甬道中,依然只有我一个人的脚步声,除了石壁上的路标,一点都嗅不出两个人的踪迹。

很快,第二段甬道也走到尽头,居然还没有什么发现,我顿了一顿,然后转过第二道弯,走到下一段甬道,按照惯例,我该正走在回到白骨洞的路上。

手电照在旁边的石壁上,我又看见了路标,依然是刻得很好的三角形。手电的光柱转而笔直地照向前方。

还是没人。

怎么回事?

这两个人就这样消失了吗,一点迹象都没啊。我一边向前走着,一边更加用心地看着旁边石壁的路标,不让自己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可是,直到这段甬道过半,快要走回白骨洞的洞口时,路标还是每隔六七米就出现一个。

终于,在离洞口大概只有十米左右的地方,我赫然看见一个和之前都不太一样的标记。

还是一个三角形,可是非常明显,刻下这个图案的人,手在发颤,以至于每一边都不笔直,歪歪斜斜得厉害,而且从比之前记号更深这点来看,无疑这个记号,也是何运开刻下的。

这两个人就是在这里出事的,以至于让何运开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惊慌,无法让自己粗壮的手臂停止发抖。但是,要刻下这个路标,是需要一定时间的,也就是说,他们遭遇的事,还能让他们有相当充足的时间刻下路标。

等一等,如果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们只刻下路标,却不索性留言示警?

这真是太奇怪了。

所有这些念头,都是一瞬间在我的脑中闪过,在想到这些的同时,我迅速后退了几步,手电筒照向四周,凝神戒备。

尽管离洞口很近,但何运开和刘文颖就是在这里出的事,绝对不能掉以轻心,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当我的目光随光柱射向前方的时候,我猛然知道,何运开和刘文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

刚才一路走来,我的注意力大都放在旁边石壁上的路标,否则,我该早就发现才对。

前面不远处,在我脑子里理所当然认为该是通向白骨洞的甬道口,却赫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又一个转弯口。在那里,还有一道不知通向何方的甬道,第四段甬道。

所以,何运开和刘文颖才会这样震惊。

这一次刻路标,竟然刻出了新的甬道!

我深吸一口气,转过了第三道弯。

出现在面前的,是一段和之前差不多的甬道,我用手电一扫,石壁上有路标,向前照,尽头看不太清,不过,不太像是出口的样子,黑洞洞一团。

沿着有路标的那一边,我缓缓向前走。如果路标不断,可能就不会发生什么危险。顺着直走就是。

为什么两个人没有回来现在也有了解释——他们走到了新的地方。

很快这一段甬道就走到了头,又是一道弯,转过去,还是一段甬道。

走到第八段甬道的时候,我已经感觉有些不妙了。这甬道到底有多长,还有多少道弯。我走进来到现在,过了大概也有半个小时,何运开和刘文颖去了这么久,要是到了新的地方,照理会立刻返回,如果甬道过长,也该停下不往前走,回来报告才对。可是我居然到现在也没有碰到返回的两个人。

而且,这每一段的甬道,尽管我没有非常在意地去辨识,却还是感觉彼此相似得可怕,大自然怎可能生得出这样相似的甬道?

又转了几个弯,旁边的路标变成每个弯口一个,并且越来越浅,越来越随便,终于不再出现。我明白这并不是出现了什么突发状况,而是,两个人已经没有心思去画记号了。

我向前奔跑起来,连着跑过七段甬道,终于停下来,撑着石壁弯下腰喘着气。我心里明白,并不是没有状况发生,自己已经和何运开、刘文颖一起,从踏入甬道的第一步开始,就早已经陷入到状况中了。

这个状况,只怕就是,永远也走不出去的黑暗甬道。

这小小的山腹,哪里可能会容得下这样一圈又一圈的甬道,这无穷无尽的甬道,一定是那神秘力量的杰作。我想到了当年诸葛亮设下的八阵图,困在那里面的人,莫非就是这个样子?

我已经记不清转过了几个弯,走了几段甬道。时间过去了两三个小时,梁应物他们只怕已经绝望。

一个人在走不出去的甬道里不停地向前走,能听到的只有自己的脚步声,能看到的只有越来越暗的手电光线,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再撑多久,不仅是体力,精神上每时每刻所受到的压力,那种从心底里压抑不住泛出的绝望,不停地撕扯着我的神经。

我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绝望过,从来没有,哪怕是从前,死亡离我只有半米远的时候也没有。我的意识随着自己清晰可闻的喘息声越来越混浊,我把自己的嘴唇咬出血来,让疼痛保持自己心底里的清醒,我看了看表,下午三点五十分。我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十点,还是十一点?

双腿像灌了铅一样重,我从怀里摸出剩下的两块压缩饼干,我的胃已经痛得有些麻木了,这两块饼干可以让我多走一点路。

我没有停下来坐在地上吃饼干,而是一边走一边吃。我怕自己一坐下来,就再也没有重新站起来的力量和勇气。

我的脑子已经渐渐无法思考,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向前走,别倒下去。或许很多人会不以为然,要知道军队作野战训练,常常连续急行军一天一夜,而背上背着的东西有几十斤重,远远超过我现在。可是那和我此时的情况有一个根本性的不同,就是知道、知道终点在哪里,哪怕是连着走一天,走两天,许多人也能坚持下来。可是在这样的黑暗甬道里,完全不知道要走多久,转多少弯,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在走着的甬道是不是真正的存在,这对一个人心智的考验残酷到了极点,远远甚于肉体上的疲乏。

更何况我已经饿了这么久,肉体上也真正是极度的疲惫。

手中的手电,不知在多久以前,已经完全没电了。我摸着石壁向前走,一定要摸着些什么,才能让我的心里踏实一点,让我坚持着,不要放弃。

汗已经不知道流了多少,可是手脚和我的心一起冰冷。

“那多!”

“看,真的是那多!”

我隐约听见前面的叫喊声。然后一道亮光打在我脸上,我已经迷蒙的眼睛看不见任何东西,大脑在几秒钟以后反应过来,是手电。

手电的光很快就灭了,那是最后的一支备用手电,我听见似乎有人向我跑来,心里一松,我直挺挺向前扑倒在地上,手里那支没电了的手电滚出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