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国大将军是当世难得一见的奇才,带领齐国神兵,和赵国连战三天后,击退敌人。小镇青显,又一次保住了。国民振奋,青显百姓倒很淡然——靖国大将军打了胜仗,这不就和吃饭喝水一样正常吗?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了。
“我大舅的姑妈的妹妹的女儿在县令爷府上当差,说靖国大将军要辞官,离开青显了。”
“这怎么行?青显不能没有大将军。”
“将军府被道士包围,听说里面的夫人被妖怪附身…你们都不知道吗?”
“知道啊!听说那个妖怪吸光了男人精魂,人死的可惨了。”
数来个老百姓蹲在将军府墙角,人人脸上都露出惊骇的表情来。他们仰头,打量将军府外围。青色瓦,双飞檐,粉墙绕,原先是多么幽静的地方。但这时候,环绕四面的外墙被贴满了符纸,即使在白日,也发着微光。而三天前,将军府的下人就慢慢辞退。现在,连守门的都没有了。
因为将军的夫人被妖怪附身,这座将军府,成了囚禁大妖怪的囹圄。
“将军大义灭亲啊…”众人纷纷感慨。
青衫长袍的青年牵着一匹老马,沿着墙角,慢慢走来。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左右,长发用一根墨玉簪束着,垂落在肩,脸型微瘦,青色胡渣也没有修理,风尘和疲惫都写在幽黑的瞳眸里。尽管如此,仍能看出他俊秀的底子,只是不知道他怎么把自己搞得这样沧桑。
青年牵着马,到了将军府门口,上前拍了拍门,神色自始至终的冷淡,眼中根本没有那些蹲在墙角好奇看他的百姓们。
一个男人跑过来,很好心地提醒他“这位小哥,你是要进将军府?”
青年回头看了他一眼“嗯。”很敷衍的态度。
男人继续好心道“小哥是将军的朋友吧?刚来青显,小哥可能不知道,这座宅院,关着一个妖怪,专吃男人!”见对方一点都提不起劲,他也有点不高兴了“小哥就算要找将军,将军现在也不在这里啊。不知小哥怎么称呼?要来这里做什么?咱们百姓可崇拜将军了,你要是好人,咱们都会帮你的!”
墙角下蹲着的几个人一起点头。
青年开了尊口“我是谢起。”
他推开大门,牵着自己的瘦马进去了。将军大门在众人面前缓缓关上,而那个好心的男人呆呆地看着前方,一时没反应过来。一会儿,他回头问同伴“我没听错吧?他刚才说什么?他叫谢起?这世上有同名同姓的人吗?!”
一个男人瞪直眼,盯着那扇紧闭的门“…怎么进去了?他不要命了吗?”
青显百姓谁都不认识,也不会不认识谢起——曾被好心的朱员外收养、最后成为大将军、守护青显数年的靖国大将军,谢起。在青显“谢起”的名头,比皇帝还要管用。
那个青年牵着马,走进了龙潭虎穴,他说他是谢起。
是那个辞了官,准备离开青显的谢起。
他回将军府做什么?
不,这将军府,原来不是将军府。这是朱员外的家宅,后来,谢起娶了朱员外的女儿,府宅,慢慢的,就成了将军府。而据说,那个妖怪,就附身在朱员外的女儿、谢起的妻子身上。
蹲墙角的人们不言不语,看着一墙之隔的将军府。不必说,他们也明白,谢起是为了他的妻子回来的。那一定是准备大义灭亲、杀了那个妖怪了。他们觉得身体有些冷,没法夸赞谢起的壮举。或许是因为谢起孤零零地牵着瘦马走来时,落寞的身影;也或许是谢起看人时,提不起劲的模样。
而谢起回到将军府,也没有几个人迎接他。他走在这里,把马送到马厩去。小厮已经全部被他辞掉了,胆小的丫鬟也走了。留在这里的,不过是几个舍不得工钱的人。今天过后,无论他们愿意与否,他也会送他们离开。
没有了朱碧,偌大的将军府,对他只是一座孤坟。
谢起抬起袖子,掩去咳嗽,然后,看到袖上的殷殷血迹。
以前,朱碧病重的时候,也会咳出血来。
那是因为她生病了,可是他既没有在战场上受伤,也没有生病,咳得吐血,是为了什么?
他发了会儿呆,又继续走路。府上下人们看到了他,个个绕道走。这府上的主子,下人们谁都不敢惹,都只能躲着。谢起也不在意,只抓住一个丫鬟,随口问“夫人呢?”
“在、在屋里…”丫鬟快要吓傻了,什么“夫人”?!那是妖怪啊!虽然谢起走的时候,说那个妖怪只会伤害男人、轻易不会对女人下手,可是她们还是害怕。
在这里做事多年,大家都知道,谢起和朱碧鹣鲽情深。朱碧被妖怪害死,谢起恐怕很痛苦。可是再痛苦,也不能留着这个妖怪啊!大家真的很想建议谢起杀了“朱碧”可是谁都不敢在谢起跟前说话。
很奇怪,谢起其实并不凶,长相也偏秀气,但大家就是很害怕他。
谢起先把马送到了马厩,然后洗漱换衣,还去书房写了几封信,出来让丫鬟送出去。谢起有条不紊的样子,让大家也不再战战兢兢了。虽然是和妖怪住在一起,虽然大家都想逃跑,可是妖怪要害人的话,也得找谢起吧?这个府上,现在唯一的男人,就是谢起了啊!
夜里,谢起去了水阁,四周湖水铺满了残荷,水阁四角纱幔飞舞,梦幻美好。一盏黄灯,他坐在石桌旁,桌上有酒有菜有甜点,足够他自娱自乐。飘飘渺渺的香气拂来,女人轻笑。
他回头,看到“朱碧”挑起纱帘,坐到了他旁边。明明是他熟悉的长相,却媚态横生,添丝妖冶。谢起转过眼,阿碧妹妹已经没有了。
像走一段没有前景的夜路,他和她还站在一起,却隔了一辈子的距离,只剩下记忆。
“朱碧”托着腮看他侧脸,甜腻道“相公,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我是艳鬼。专吸食男人精魂为生。”舔了舔嘴角“我知道相公是好人,没有让那些道士收了我。为回报相公,我不害你,我想和你合作。”
谢起偏头“你…叫我‘相公’?”是,他没让道士当场收了她。不过那是因为,他幻想着,他的阿碧妹妹,还会回来。三天过去了,所有人都说,他该冷静下来了。
他不能大哭,因为怕敌人猜中他的心思;他不敢不去完成自己的战事,因为他答应过朱伯父,不做毫无承担之人。他只能沉默:阿碧妹妹,我现在才知,人之情苦至极者,无言语。
艳鬼吃惊道“我这身体的原主人,不就是叫你‘相公’吗?”她嘻嘻一笑“我进了这身体,有她的记忆,知道你们的过往。她在心里,一直叫你‘相公’来着。”
谢起垂下眼皮,克制袖中双手的颤抖,眼中闪过深切的痛意和恨意:阿碧,你一直在心里叫我“相公”现在,叫我“相公”的,却是害死你的凶手!
那艳鬼笑“你听没听见我说话?”
谢起定了定神“你说‘合作’?”
“是啊,你撤了那些想收我的道士,找男人供我吸食。我呢,投桃报李,帮你打胜仗。”
“就像帮赵国对付齐国这样,混进我的住处,上身到我妻子身上,夺去她的性命?”
艳鬼得意道“我们艳鬼,法力比一般的鬼要厉害很多。用不是人间的力量,帮你打赢战争,很容易呢。不过占身体这回事,可能不容易啊。是你妻子的身体太虚弱了,给了我可乘之机。平常人,怕是没这么容易对付。”
原来是这样么…谢起低着头,不让对方看到他眼中的湿润和颤抖的手。阿碧常年卧病在床,如何不虚弱?都是他的错,引来艳鬼,上了她的身,害了她的命。
她走时,是痛苦的吗?
她可曾苦苦哀求,说不愿意?
她是否大声哭泣,说舍不得?
他不忍心想——而这个罪魁祸首,还坐在他对面,侃侃而谈!
“我听说,你们男人大都薄情寡义。我也知道,你娶这具身体,是因为你幼年流浪在外,这具身体的父亲收养你,唯一的条件,是在他死了后,你替他照顾他的女儿。而且,这具身体的父亲确实很有势力,你靠着他的资助,学艺,成才,报国,有了今天的地位。这具身体长得又不是特别好,还天天生病,你不得不屈居于她,想必你很委屈吧?现在你把我当成是她,我也不拦你纳妾什么的。你继续去夺你想要的名利地位,我只要一个栖息之地就好。”
“你怎么会认为,我娶朱碧,是各有所需?这是你从她的记忆中读到的吗?”
可她,是他记忆里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