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访吸血鬼

作者:安妮·赖斯

“‘你到巴黎来找我们,可后来你却独坐在这石阶上面……’他用一种安慰的口吻说道,‘你为什么不赶上我们?你为什么不对我们说,不跟我们谈谈你刚才提到名字的那个人呢?我知道他是谁,我知道他的名字。’

“‘你不知道,没法知道。他是个凡人。’这时我说的话多半是出自本能而非自信。想到莱斯特,想到这家伙应该知道莱斯特的死,这些想法扰乱了我的思绪。

“‘你到这儿来是为了考虑凡人,思考对凡人的公正吗?’他问道,但语气中没有任何指责和嘲笑的意思。

“‘我是来这儿清静清静的。别让我冒犯你。就是这样,’我喃喃自语道。

“‘可是在这种心境中清静,你甚至连我的脚步声部听不见……我喜欢你。我想要你上楼来。’他说着,慢慢地把我拽起来站到他旁边。

“就在那时,阿尔芒的小屋门开了,从里面闪射出一道长长的光,照在楼道上。我听见他走来了,圣地亚哥放开了我。我正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时,阿尔芒出现在楼梯下面,手挽着克劳迪娅。克劳迪娅仍像我刚才与阿尔芒谈话的整个过程中一样,脸上一副木然的表情。她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对周围的一切都视而不见。我记得自己注意到了这一点,尽管我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这种感觉甚至现在也令人难忘。我迅速地将她从阿尔芒身边拉过来。她柔软的四肢靠着我,这使我觉得我们都像是躺在棺材中,处于麻木的沉睡状态一般。

“接着,阿尔芒挥臂猛然有力地一推,将圣地亚哥推向一旁。圣地亚哥像是要往后仰翻下去似的,但他又站直起来,这样反而又被阿尔芒拖向楼梯的上头。所有这一切发生得那样迅捷,我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他们的衣服在动,听见他们靴子的沙沙作响。后来,阿尔芒独自站在楼梯的最上面,我向上走近他。

“‘今晚你们是不可能安全地离开这个戏院的,’他低声对我说道,‘他对你起了疑心。既然我已经把你们带到这儿来了,那他就觉得有权对你有更多的了解。我们的安全也全看这一点了。’他领着我又慢慢地回到舞厅。但接着,他转过脸来,把嘴唇几乎贴近我的耳朵低声说:‘我必须警告你。别回答任何问题。你问,然后再自己解开一个又一个的事实之谜吧。但不要,不要透露尤其是有关你来历的任何东西。’

“这时,他离开我们而去,但招呼着我们随他进入了其余吸血鬼们集聚的黑暗之处。那些吸血鬼像群冷漠的大理石雕像焦立在那里,脸和手也完全和我们的一样。那时我才强烈地感觉到我们全都是怎样地用同一种材料做成的,而这样一种想法,我在新奥尔良的所有那些漫长岁月里只会偶尔想到。这种想法扰乱了我的心绪,尤其是当我看见那些密密麻麻的可怕壁画之间的长长镜子中映照出某一个或更多的吸血鬼的时候。

“当我从那些雕刻的橡木椅子中间找到一张并坐进去时,克劳迪娅似乎醒悟过来了。她斜靠着我,很奇怪地说了些语无伦次的话,那些话似乎暗示着我必须按阿尔芒说的做:绝不要提我们的来历。这时我想和她讲话,但我发现那个高个的吸血鬼圣地亚哥正看着我们,目光缓慢地从我们身上移向阿尔芒。好几个女吸血鬼围绕在阿尔芒的身边,当我看见她们用胳膊搂着他的腰时,心中涌起一种骚动的感觉。当我看着他们时,令我吃惊的不是她们那因吸血鬼的本性而变得像玻璃般僵硬的优雅体型、娇美容貌以及优美的双手,也不是她们那此刻突然静下来盯着我的迷人的双眼,令我吃惊的是我自己内心的那种疯狂的嫉妒。我害怕看她们那么近地挨着他,害怕他转过脸来挨个亲吻她们。然而,这时,当他将她们带到我近前时,我却犹豫而困惑起来了。

“埃斯特尔和西莱斯特是我记得的两个名字,两个瓷娃娃似的美人。她们以盲人特有的方式爱抚着克劳迪娅,她们的手在她的金发上面抚摸,甚至触摸她的嘴唇。然而她,她的双眸目光依旧迷蒙而深远,全然是在忍受着。她知道我也清楚而她们似乎无法捕捉到的东西:那样娇小的身躯中蕴育着一个同她们一样敏锐而清晰的女人头脑。令我惊奇的是,我看到她提着她那淡紫色衣裙在为她们转来转去,而且还对她们的羡慕报以冷冷的微笑。有多少次,我一定是忘记了,我一定是对她说过她就像是个孩子;我一定是过于放肆地爱抚过她,而且还曾以一个成年人的放纵把她揽进怀里。我的思绪分成了三路:一是昨晚在圣加布里尔饭店,那似乎是一年前的事了,她曾带着深深的积怨谈到过爱;二是对阿尔芒所讲的或没讲的那些意想不到的事情的无限震惊;三是对我周围那些在怪诞奇异壁画下面的暗处低语的吸血鬼们的静静关注。因为我从不需要问任何问题就能从那些吸血鬼身上认识到很多东西,所以巴黎吸血鬼的生活正是我所害怕发生的一切,而上面戏院中的那个小小舞台已经表明了这一切。

“屋子里那些暗淡的烛光让人无法回避,那些壁画完完全全地映入了人的眼帘,而且几乎每个晚上,当某个吸血鬼带来一幅由当代艺术家创作的新的雕刻或绘画作品时,就又多了一件。西莱斯特把她那冰凉的手搭在我的胳膊上,带着对那些绘画作者们的不屑一顾说着什么,而埃斯特尔此刻正把克劳迪娅放在她的大腿面上。这些都在向我这个天真的殖民地来的人强调这样一个事实:吸血鬼们自己并未制造这样的恐怖,他们仅仅是在收集这些恐怖的东西,一次又一次地证明人类可以远比吸血鬼们罪恶得多。

“‘画这样一些画是罪恶的吗?’克劳迪娅用一种平板的声调轻声问道。

“西莱斯特把她黑色的鬈发向后甩甩,笑了起来。‘能想得出就能做得出,’她很快地答道,目光中暗含着某种敌意。‘当然,我们以各种形式的杀害来努力与人类竞争,是不是?’她身子向前倾,拍了拍克劳迪娅的膝盖。但克劳迪娅只是看着她,看她神经质地笑并继续说。圣地亚哥走近我们,提出了有关我们在圣加布里尔饭店的房间问题。他用一种极夸张的舞台动作手势对我们说那里恐怕不安全。接着,他说了一个有关那些房间令人吃惊的情况。他知道我们睡觉的那个箱子,在他看来那根粗俗。‘到这儿来!’他站在楼梯上对我说,言语中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近乎孩子气的天真。‘和我们住在一起,不必这样假装了。我们有自己的守卫。告诉我,你们从哪儿来!’他说着,头低垂到膝盖上面,手抓着我椅子的扶手。‘你的声音,我知道那种口音,再说说看。’

“想到自己带着口音的法语,我隐隐约约地恐慌起来,但这还不是我最担心的。他的主观意志很强,而且有着明显的占有欲。他仰头看着我,那种极具占有欲的形象每时每刻都在我心中变得愈发丰满了。而这时候,我们周围的吸血鬼们谈了起来。埃斯特尔说黑色是吸血鬼衣服的颜色,而克劳迪娅那色彩柔和的漂亮衣裙虽然好看却没品味。‘我们与夜色融为一体,’她说道,‘我们有一种葬礼的光彩。’这时,她弯腰将脸颊紧靠克劳迪娅的脸颊。为了使她的评论柔和一些,她笑了。接着,西莱斯特笑了,然后圣地亚哥也笑了,整个房间似乎都充满了那叮当作响的超自然的笑声,那些超自然的声音在涂满绘画的四壁间回荡着,震得那些脆弱的烛火晃动起来。‘啊,可要把这些头发卷掩盖起来了,’西莱斯特抚弄着克劳迪娅的金发说道。这时我才意识到那早就很明显的事实:他们全都将头发染成了黑色,除了阿尔芒。那黑发连同那黑衣服使我那纷乱的印象加深了:我们全都是一个模子做出来的雕像。我已无法再更多地强调自己是怎样地被那种印象搅乱了心绪的。那似乎激起了我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某种我无法完全捕捉到的东西。

“我发觉自己离开了他们,走到了那些狭长镜子中的一面的面前,从镜子中我的肩膀上面看着他们。克劳迪娅在他们中间就像颗闪光的宝石,在下面沉睡的那个凡人男孩也会是这样的。我开始意识到,发觉他们在某种可怕的程度上很阴郁沉闷:我所看到的地方都很阴郁沉闷。他们那发光的吸血鬼眼睛令人生厌的千篇一律,他们的智慧也如同一只生锈的铜钟一般。

“使我从这些想法中分神的只有那我想要知道的情况。‘东欧的吸血鬼……’克劳迪娅说着,‘那些可伯的怪物,他们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那是些亡魂,’阿尔芒在隔得很远的地方轻声答道,他在用那准确无误的超自然的耳朵听着那更多的是内心的沉思而不是低语的东西。屋子里静了下来。‘他们的血不同,微不足道。他们像我们一样地繁衍,但毫无技巧或用心可言。在过去——’他突然停住了。我能从镜子中看见他的脸。那张脸莫名其妙地僵硬。

“‘喔,告诉我们过去的事吧,’西莱斯特说道。她的声音尖厉,达到了凡人的音高。她的语调中有某种邪恶的东西。

“而这时圣地亚哥又取而代之,摆出同样引诱人的姿态。‘对,给我们讲讲那些女巫的聚会和那种能使我们隐形的药草吧,’他说道,‘还有那炮烙之刑!’

“阿尔芒的眼睛盯着克劳迪娅。‘当心那些怪物,’他说着,眼睛故意先扫过圣地亚哥,然后是西莱斯特,‘那些亡魂们,他们会当你们是凡人,会袭击你们。’

“西莱斯特一阵发抖,蔑视地嘟哝了几句,那神情像是个贵族在谈论与她同姓的庸俗表亲。而我正在看克劳迪娅,因为她的双眼似乎又像刚才那样蒙眬起来了。她突然不看阿尔芒了。

“其他一些吸血鬼的声音又大了起来,盖住了整个屋子里的声音。他们在交头接耳地谈论夜晚杀人的事,没有丝毫感情地描述着这个或那个遭遇,其间他们对彼此残酷的质疑声不时地如同雪亮的闪电般闪现着:有吸血鬼走向一个在角落里的又瘦又高的吸血鬼,跟他讲不要把凡人的生命浪漫化,不要没精打采的,不必拒绝做现成的最有趣的事情。他糊里糊涂耸耸肩,说话慢吞吞,然后又长时间呆乎乎地一言不发,他就像是被吸的血噎住了,站在那儿就像是刚刚去棺材里睡过一样。然而,他仍待在那里,被这个长生不死的邪恶团伙,一个遵奉者的俱乐部的压力操纵着。莱斯特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他来过这儿吗?是什么原因使他离开的呢?没有人支配过莱斯特——他是个小吸血鬼圈子的头儿,但他们又会怎样夸赞他的别出心裁,他对受害者那像猫似的戏弄呢?而‘浪费’……那个字眼,那对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吸血鬼很重要的评价,也常常能听到。你‘浪费’了杀死这个孩子的机会,你‘浪费’了吓唬这个可怜女人或使那个男人发疯的机会,而这些是只需一个小小的戏法就能办到的。

“我的头在发晕。一种常见的凡人的头痛。我渴望摆脱这些吸血鬼,只有远处阿尔芒的影子吸引着我,尽管他曾多次警告过我。这时他似乎已疏远了其他的吸血鬼,虽然他还常常和他们点头致意并到处招呼几句,看上去仍像是他们中的一分子;他的手只是偶尔从座椅的狮爪扶手上抬起来。当我这样看着他,看见在这一小群吸血鬼中没有人像我一样被注视,而且没有人像我一样能不时地吸引他的目光时,我的心情很兴奋。然而他仍旧远离我,只是用眼睛在看我。他的警告在我耳畔回响,可我不管它了。我渴望彻底离开这座戏院,我无精打采地站在那儿,终于得到了那无用而且无比乏味的消息。

“‘可你没什么罪行,没有重大的罪行,是吗?’克劳迪娅问道。当我背对她站着时,她那紫色的眼睛似乎都在镜子中盯着我。

“‘罪行!讨厌!’埃斯特尔喊叫着并用一个苍白的手指指着阿尔芒。阿尔芒在远处屋子尽头的地方和她一起轻声笑着。‘讨厌的是死亡!’她嚷着,露出了那吸血鬼的尖牙,于是阿尔芒以一种表示害怕和要摔倒的舞台动作将一只无力的手放在前额上面。

“可两手背在后面观看着的圣地亚哥插嘴了。‘罪行!’他说,‘是的,有一种罪行!一种我们对另一个吸血鬼穷追不舍直至将其摧毁的罪行。你们能猜出那是什么吗?’他瞥了克劳迪娅一眼,然后看看我,接着又把目光投向她那张面具似的脸。‘你应该知道的,你对创造你的那个吸血鬼如此守口如瓶。’

“‘可为什么呢?’她问道,眼睛是那样从未有过地眯缝着,两只手仍静静地放在大腿上面。

“屋子里慢慢地、然后完全地沉寂下来,所有那些白白的脸都转向圣地亚哥。他站在那儿,一只脚伸向前,两只手在背后紧握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克劳迪娅。当他看见自己有发言权时,两眼炯炯有神。接着,他突然从站的地方走开,从我后面悄悄走来并拍拍我的肩膀。‘你能猜出那种罪行是什么吗?难道你的吸血鬼头儿没告诉过你吗?’

“那伸过来的熟悉的手慢慢地牵引着我,随着那加快的心跳,他轻轻地敲打着我的心。

“‘那是种无论哪个吸血克在哪儿犯下就意味着要死的罪行。那就是杀死你的同类!’

“‘啊哈!’克劳迪娅喊叫起来,接着发出了一阵响亮的大笑。她正旋转着紫色的丝裙并迈着轻脆响亮的步子穿过大厅。她抓住我的手说道:‘我真担心它要像来自泡沫的维纳斯一样诞生,就像我们似的!吸血鬼头儿!来,路易,我们走!’她向我点点头,拉着我走开。

“阿尔芒在笑。圣地亚哥一动不动。当我们走到门口时,阿尔芒站了起来。‘欢迎你们明晚再来,还有后天晚上。’

“我觉得一直跑到街上才喘了口气。雨仍在下,而所有的街道似乎都被雨水浸湿了,很凄凉,但却很美。几张散落的纸片在风中被吹刮着,一辆闪着微光的马车缓慢地经过,马蹄声嘚嘚,沉闷而有节奏。天空里淡紫色。我向前飞奔着,克劳迪娅在旁边指路。我大踏步向前,她终于坚持不住,让我抱了起来。

“‘我不喜欢他们。’当我们快到圣加布里尔饭店时,克劳迪娅满腔怒火地对我说。在这拂晓前的时分,饭店那宽大而且灯火通明的大厅里连一点声音也没有。我悄悄地从那些在桌旁低头打盹的职员身边溜过去。‘为了寻找他们,我已经走遍了整个世界。我看不起他们!’她甩掉斗篷,走到房间中央。一阵风雨敲打着那些落地窗。我不知不觉地将所有的灯火都——调大,并举起那个大枝形烛台凑近那些煤气灯的灯火,仿佛我是莱斯特或克劳迪娅似的。接着,我找到那把在那个地下室曾想到过的紫褐色天鹅绒椅子,滑坐进去,瘫倒下来。一时间,似乎整个房间都烧着了。当我双眼凝视那幅树淡水静的镀金镶框画时,吸血鬼的魔咒就被破除了。在这儿他们碰不到我们,然而我知道这是个谎话,愚蠢的谎话。

“‘我处境危险,危险。’克劳迪娅带着难以抑制的愤怒说道。

“‘可他们怎么知道我们对他干了些什么呢?再说,我们处境危险!你有没有想到过,我是不会承认自己的罪行的!而如果你是那唯一的……’这时,当她靠近之际,我伸手抓住了她,但她那双疯狂的眼睛盯着我,于是我两手向后一放,松开了。‘你觉得我会让你处于危险之中不管吗?’

“她笑了。刹那间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你不会的,路易。你不会。危险把你拉近我……’

“‘爱把我拉近你,’我温柔地说。

“‘爱?’她说道,‘你说爱是什么意思?’后来,她仿佛看出了我脸上痛苦的神情,向我走近并用双手抚摸我的面颊。她冷冰冰的,很不满,就像我被那个凡人男孩挑逗了但很不满足那样,冷冰冰的,很不满。

“‘你总是对我的爱想当然,’我对她说,‘我们已经结合了……’可即使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仍感觉到自己原先的信念在动摇,又感觉到了昨晚,当她就凡人的情感而嘲笑我时的那种痛苦折磨。我转过脸去,不再看她。

“‘如果阿尔芒召唤你,你就会离开我而去找他的……’

“‘绝不会……’我对她说。

“‘你会离开我的,而他需要你就像你需要他一样。他一直都在等你……’

“‘绝不会的……’这时我站了起来,朝那个箱子走去。门都锁上了,但它们难不倒那些吸血鬼。我们只有赶在灯灭之前起来才能将他们拒挡在门外。我转过脸,叫她来。她躺在我旁边。我想将脸埋进她的头发里面,想乞求她的原谅。因为,实际上她是对的,而我还是爱她,像从前一样地爱她。这时,当我把她拉近身旁,她说:‘你知道那是什么吗?他甚至一言不发地对我一遍又一遍地说话。你知道他将我弄成神思恍惚的状态主要是为什么吗?那样我的眼睛就只能看着他,这样他就能像牵着我的心一样拖着我。’

“‘所以你觉得……’我小声说道,‘所以那种感觉是一样的。’

“‘他使我变得有气无力!’她说道。我脑海中又浮现出她倚靠着那些书坐在阿尔芒书桌上的样子,又看到她那松软低垂的脖子和僵硬的双手。

“‘可你们在说什么?他跟你说话时,他……’

“‘一言不发!’她重复道。我看见煤气灯变暗了,而寂静中的烛火却很旺。雨点打在窗玻璃上。‘你知道吗?他说……我应该死!’她低声说,‘我应该让你走。’

“我摇摇头,但恐惧的心中却涌起一阵感动。她相信并且说出了这个事实。她眼中有种模糊不清的东西,晶莹透亮。‘他将我体内的生命活力吸入了他体内。’她说着,可爱的双唇那样颤动着。我不忍再看了,紧紧搂着她,但她眼中仍含着泪。‘丧失生命活力的那个男孩是他的奴隶,我丧失生命活力就会也成为他的奴隶。他爱你。他爱你。他会拥有你,而且他是不会让我挡道的。’

“‘你不了解他!’我争辩着,吻着她。我想用吻湮没她,她的脸颊,她的双唇。

“‘不,我就是太了解他了,’她甚至对着我亲吻的双唇说道.‘是你不了解他。爱使你失去了判断力,你被他的学识、他的魔力迷惑住了。如果你知道他是怎样吸食死亡,你就会比从前恨莱斯特更恨他。路易,你永远也不要再到他那儿去了,我告诉你,我有危险!’”

“第二天晚上,我早早地离开了克劳迪娅。我深信那个剧院的吸血鬼中只有阿尔芒能靠得住。她很勉强才让我走,而我也深深地被她的眼神搅乱了心绪。她还不知道什么是脆弱,但就在她放我走的时候,我从她身上看出了害怕和打击。我赶忙去完成我的使命。我在剧院外面一直等到最后一个观众离开,看门人正要锁门。

“他们怎么看我,我说不准。是像其他人一样,一个没卸装的演员吗?那没关系。要紧的是他们让我通过了。我从他们中间穿过去。舞厅里只有少数几个吸血鬼,他们没跟我搭讪。最后,我站到了阿尔芒开着的门口。他立刻就看见了我,毫无疑问,这长长的一路他已经先听到了我的脚步声。他马上表示了欢迎并让我坐下。他正忙着照应他的小男孩。那男孩正坐在书桌旁用餐,一个银盘子里面有鱼有肉,旁边放着一瓶白葡萄酒。尽管经过昨晚的事他有点发烧而且很虚弱,但他的肤色仍然很红润,他的体温和香味仍然折磨着我。阿尔芒坐在我对面靠近炉火的皮椅子里面,两只胳膊交叉搁在皮扶手上。那个凡人显然不用求助于他。男孩往杯中倒满了酒,微笑着,眼睛朝我眨了眨说:‘为我的主人。’但这杯是敬阿尔芒的。

“‘为你,奴隶,’阿尔芒很动感情地深吸了口气,小声说道。然后,他看着男孩喝了一大口。我看见他在舔湿湿的双唇。当他把酒咽下去时,喉咙那里的肌肉牵动了几下。这时那男孩子夹起一小片白白的肉。行了同样的礼,然后慢慢咀嚼起来,两眼仍盯着阿尔芒。这一切就像是阿尔芒在他那只能用眼睛分享的那部分生活中饱餐痛饮似的。尽管他似乎已沉浸在其中了,但那却是精心安排的,并非那种几年前我站在巴贝特的窗外渴望过她那种凡人生活时经受的那种痛苦折磨。

“等那男孩吃完,他两手搂着阿尔芒的脖子跪着,仿佛实际上是在品尝阿尔芒那冰冷的肉体似的。我还能记起莱斯特第一次走近我的那个夜晚,他的目光多么像是要燃烧,他苍白的脸多么兴奋发光。现在,你就知道对你而言我是什么了吧。

“最后,这一切结束了。那孩子要睡觉了,阿尔芒锁上了他靠着的那两扇铜门。一会儿功夫,男孩酒足饭饱,打起盹来。阿尔芒在我对面坐着,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很镇定,而已看起来似乎很天真。当我感觉那双眼睛要将我拉近他时,我垂下了眼皮。我想看看壁炉的火,可那儿只剩下了灰烬。

“‘你告诫我,不要讲出自己的身世,为什么?’我抬头看着他问道。他似乎能觉察到我的退缩,但这并没触犯他,他只是略有些惊奇地注视着我。但我很心虚,对他的惊奇太心虚了,于是我又把视线移开。

“‘你杀了那个造就你的吸血鬼,是吗?那就是你为什么没和他一起到这儿来的原因吗?你为什么不说出他的名字呢?圣地亚哥认为你杀了那个吸血鬼。’

“‘那么,如果这是真的,或者我们无法使你们相信的话,你们就会设法除掉我们吗?’我问。

“‘我是不会拿你们怎么样的,’他平静地说,‘但正如我告诉你的,我不是如你所问的这儿的头儿。’

“‘可他们相信你就是头儿,不对吗?而圣地亚哥,你两次将他从我面前推走了。’

“‘我比圣地亚哥更有魔力,更年长些。圣地亚哥比你年轻。’他说道,语气很坦率,没有一丝骄傲。这些是明摆着的事实。

“‘他已经开始行动了,’他说,‘但不是和我,而是和上面那些家伙。’

“‘可他为什么要怀疑我们呢?’

“这时他似乎在思索,两眼低垂,握紧的拳头托着下巴。似乎经过很漫长的一会儿之后,他抬起头来。‘我可以告诉你原因,’他说,‘因为你太沉默寡言了。这个世上的吸血鬼很少,而且还生活在彼此争斗的恐怖之中。他们对那些新来的吸血鬼极谨慎小心,要弄清楚。他们很尊重其他的吸血鬼。这间屋里有15个吸血鬼,这个数字被很小心地保持着。而你对他们来说显然是有问题的:你感觉得太多,你想得太多了。正如你自己说的,吸血鬼的超然对你来说没多大价值。接着又是那个神秘的孩子: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永远也无法自给自足。如果此时那男孩的生命正处于相当的危险之中,他的生命对我来说是那么宝贵,可我是不会将他变成个吸血鬼的,因为他太小,他的四肢还不够强壮,他的血还几乎不能品尝。可你却带着那个孩子。她是吸血鬼用什么方式造就的,他们问,是你造就她的吗?所以,你看,你有这些问题而且有这种神秘感,然而你却完全沉默。这样,你就不可能被信任,而且圣地亚哥要找借口生是非。但还有另外一个比所有我刚才讲的那些更实际的理由。那很简单,就是:当你第一次在拉丁区遇到圣地亚哥时,你……很不幸……你说他是个小丑。’

“‘啊哈。’我往后一倚。

“‘如果你什么也没说过,那也许一切就会好得多了。’他笑着,知道我和他一样明白了这其中的讽刺含义。

“我坐在那儿反思着他刚才说过的话,所有的想法中令我感到心事重重的就是克劳迪娅那些奇怪的劝告,就是这个目光温和的年轻人对她说,‘死’。还有除此之外,就是我对上面舞厅的那些吸血鬼们慢慢积聚的厌恶。

“我觉得有种极强的欲望,迫不及待地要对他讲这些事。尽管当我看着他那双曾试图迷惑克劳迪娅的眼睛时,他的眼睛在说,活着。我无法相信这一切,但想到她的恐惧,不,还不能说。他的眼睛在说,学吧。喔,我多么想告诉他我无法理解的那一切;这些年我们是一直在寻找,而当我发现上面那些吸血鬼将永生当做时尚奇想的俱乐部和廉价的遵奉顺从时,我是多么吃惊啊。然而,经历了这种沮丧,这种困惑之后,我有了更清醒的认识:为什么不应该是这样的呢?我期望的又是什么呢?我又有什么权利那么痛苦地对莱斯特感到失望而让他死呢!是因为他不肯告诉我我内心一定要寻找的东西吗?阿尔芒的话,是怎么说的?‘唯一的力量是蕴藏在我们自己心中的。’

“‘听我说,’这时他说,‘你必须远离他们。你的表情什么也掩饰不了。如果我问你,你此时就会告诉我。看着我的眼睛。’

“我没这么做,而是两眼死盯着他书桌上方那些小绘画中的一幅,直到那画在我眼中不再是那个《圣母与孩子》,而虚幻成了一片线条和色彩。因为我知道他对我说的是真实的。

“‘如果你能,就阻止他们,告诉他们,我们没有任何伤害他们的意思,你为什么不能这么做?你自己说过,我们不是你的敌人,无论我们做过什么……’

“我能听见他在叹息,轻轻地。‘我已暂时制止了他们,’他说,‘但我不想用控制他们的这种魔力来完全阻止他们。因为,如果我使用这种魔力,那么我就必须保护它,就会树敌很多。而当我想要在这儿完全拥有一个空间、一片安宁时,就将要永远和我的敌人们打交道了。或者我就根本无法在此立足。我接受了他们给予我的种种统治权,但还不是为了去统治他们,只是想离他们远一些。’

“‘我应该早就知道这一点的。’我说着,眼睛仍盯着那幅画。

“那好,你必须走开。西莱斯特有很多魔力,她是最老的吸血鬼之一,而且她很嫉妒那孩子的美貌。而圣地亚哥,就像你所看见的,他就只等着哪怕是一点点的证据来证明你是逃犯了。

“我慢慢转过身来,看着他。他坐在那里,带着那种令人恐惧的吸血鬼的静止,就像实际上根本不是活的一样。时间过得很慢,我耳边又回响起他说的那些话来,仿佛是他又在重复似的:‘我在这儿所求的只是拥有一个空间、一片安宁而已。或者我根本无法在此立足。’我感到有种对他的渴望,这渴望如此强烈,以至于我耗尽全部力量才克制住它。我只是坐在那儿凝望着他,内心斗争激烈。我的希望是这样的:不管怎样,克劳迪娅能安然地留在这些吸血鬼中间,他们也许从她或其他任何人身上都没发现什么罪,那样我就能自由了。而且只要他们欢迎,我就可以永远自由自在地留在这间小屋里面,甚至可以接受任何条件,以求被容忍、被允许在这儿呆下去。

“我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凡人男孩子,他没在床上睡觉,而是跪在阿尔芒身边,两手搂着他的脖子。那对我来说是爱的形象。你必须明白,我感觉到的那种爱不是肉体的爱。我说的根本就不是那种爱,尽管阿尔芒漂亮单纯,而且和他的任何亲密行为都从没令人反感过。对吸血鬼们来说,肉体的爱达到高潮时只有一种东西能使他们满足,那就是杀人。我所说的把我引向他的另一种爱完全是那种莱斯特从未给予过我的教师之爱。我知道阿尔芒从不拒绝传授知识。我将像透过一格窗玻璃似的看透他的内心,于是我就能充分享受其中的乐趣,吸取其中精华并成长起来。我闭上了双眼。我觉得像是听见了他在说话,声音那么小,我说不准。他好像是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到这儿来吗?’

“我又抬起头来看他,想着他是否知道我的想法,他实际上能否察觉到,而且是否可以相信这就是在他那种魔力范围之内的事。现在,经过所有这些年之后,我可以认为莱斯特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无法告诉我怎样使用我的魔力的家伙,并且我也能原谅他。然而我仍渴望知道这些,而且我会毫不抵抗地陷入这种渴望之中。一种沮丧完全覆盖了这种渴望,我为自己脆弱而可怕的窘境感到沮丧。克劳迪娅在等着我。克劳迪娅,她是我的女儿,我的爱。

“‘我怎么办?’我小声说,‘离开他们,离开你吗?这么多年了……’

“‘他们与你无关,’他说。

“我笑着并点点头。

“‘你想干什么?’他问道。言语之间,用了一种最温和而且最具同情心的口吻。

“‘难道你不知道?你没有那种魔力吗?’我问道,‘难道你不能像读书那样读懂我的想法吗?’

“他摇摇头。‘不是你所说的那样。我只知道你和那孩子面临的危险是真实的,因为这一切对你是真实的。而且我也知道,即使有她的爱,你的孤独也几乎远不是你所能忍受的。’

“这时我站了起来。起身,走到门口,然后飞快地跑过那个通道,这一切看起来似乎很简单,但我却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耗光了我所说的那种超自然的离奇古怪的东西。

“‘我请求你把他们从我们身边赶走。’我站在门口说道,但我不能回头看他,甚至不想受到他说话的那种声音的干扰,以防使我又犹豫心软起来。

“‘别走,’他说。

“‘我别无选择。’

“我在通道里听见他说话的声音。他离我那么近,我惊呆了。他就站在我旁边,眼睛平视着我,手中拿着一把钥匙,塞到我手里。

“‘那儿有个门。’他说着,手指着暗处的尽头。我原以为那儿只是面墙。‘还有一段阶梯通向那条只有我自己走过的小路。现在你从这条路走,这样就能避开其他人。否则你这样走得很急,他们会发现的。’我立刻转身就走,尽管内心极想留下来。‘但让我告诉你这点,’他轻轻地将其手背压在我的心口说,‘运用你内在的魔力,别再厌恶它了。要使用!当他们在上面的街上看见你时,用那种魔力使你的脸戴上个面具,而且还要像盯着任何人那样盯着他们思考对策:要当心。记住我说的话,就当它是我送给你戴在脖子上的护身符。当你的目光和圣地亚哥或其他任何吸血鬼的目光相遇时,客气地对他们说你想说的话,但心里要想着那句话而且只想那句话。记住我说的话。我告诉你这些,只是因为你很尊重那简单纯朴的东西。你懂得这一点,那就是你的力量。’

“我从他的手中接过钥匙,但实际上我并不记得是怎样将它插入锁中或者又是怎样走上那些阶梯的了,我甚至也想不起来当时他在哪里或者他做了些什么。我只记得,当我步入剧院后面那条黑暗的小路时,听到他在离我很近的某个地方很轻柔地对我说:‘可以的时候,到这儿来,找我。’我环顾四周,但却看不见他。这对我来说并不奇怪。他也曾在某个时候告诉过我,不能离开圣加布里尔饭店,不能给其他吸血鬼们留下丝毫他们想要的犯罪证据。‘你瞧,’他说,‘杀死其他的吸血鬼是很刺激的,那就是为什么要严禁这种行为并要处死罪犯的缘故。’

“后来,当我站在风雨飘摇、灯火闪烁的巴黎街头,望着两旁林立的建筑物时,当我面对身后那扇已经关闭成一堵黑暗厚实的墙的门、并且阿尔芒也不在那儿了的事实时,我似乎清醒了。

“尽管我知道克劳迪娅在等我,尽管当我经过饭店煤气路灯上面她房间的窗户时看见了那些蜡制的花瓣中间站着的小小身影,我仍从那条林荫大道走开了,任凭更加黑暗的街道将我吞没,就像我在新奥尔良街道上常常做的那样。

“并不是我不爱她,相反,正是因为我知道自己是太爱她了,而且我对她的爱和我对阿尔芒的爱又是同样的强烈。此刻我逃避了他们,任凭杀人的欲望像一场盼望的高烧似的在心中升腾,把我的意识、我的痛苦全都吓跑。

“透过雨后的迷雾,我看见一个人正向我走来。我能记得,当时他像是在一种梦幻的境界里漫游似的,因为夜幕笼罩着我,很黑而且很虚幻。那座小山一定是世上任何地方都有的,而巴黎那些柔和的灯光在雾中胡乱地闪烁着。这人喝醉了酒,两眼直勾勾的,正盲目地走向死神的怀抱。他伸出颤动的手指抚摸着我脸上的骨头。

“我还没发疯,没有绝望。我一定是对他说了‘走吧’。我相信自己肯定是说了阿尔芒送给我的那个词,‘当心’。然而我还是让他将其大胆而带着醉意的手臂滑绕到了我的腰际。我被他那可爱的眼神,被那恳求要立即为我画像而且提到‘温暖’二字的声音,被他宽松的条纹衬衫上散发出的浓重芳香的油画颜料味道俘虏了。我跟着他,穿过蒙马特。我低声对他说:‘你不该是死人中的成员。’他领着我穿过一个花草茂盛的花园,穿过芬芳潮湿的草地。当我说‘活着,活着’时,他笑了。他用手摸着我的面颊,拍拍我的脸,最后抓住我的下巴,将我扭向那低矮的门口射出的灯光。在油灯的映照下,他那变红了的脸更是油光发亮。门关上了,那种温暖的感觉慢慢地向我们四周渗透过来。

“我看见他眼中那大而亮的眼珠在闪动,黑眼珠周围布满了血丝。当他领我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时,他那只温暖的手使我内心那勉强忍住的饥饿感又燃烧起来了。接着,透过煤气灯的雾气,在闪烁的炉火映照下,我看见了那些画布上一张张放光的脸,仿佛置身于那间倾斜的小屋里就已经进入了一个色彩缤纷的仙境,从那里释放出的美真令人心驰神往。‘坐下,坐下……’他对我说着,两只滚烫的手按着我的胸口。我用手握住他的双手,但它们却滑向了一旁,于是我内心的饥饿感又在一阵阵地涌动了。

“这时我看见他站在远处,两眼目光专注,手里拿着调色板。那张很大的画布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只能隐约看见他那只挥动的胳膊。我坐在那里,麻木而且绝望,任凭思绪随着他的那些画、那些迷人的眼睛不停地漂流,直到阿尔芒的眼睛不见了,克劳迪娅顺着那个石阶通道在奔跑,咔嗒咔嗒的鞋跟声离我而去,越来越远。

“‘你活着……’我小声说道。‘是躯壳,’他答道,‘躯壳……’我曾在新奥尔良看过成堆的躯壳,那是从那些浅浅的墓穴中挖出来放入墓穴后面的那些房间里去的,这样另一个人就有可能被放进那狭窄的墓地里了。我觉得自己闭上了眼睛,内心的饥饿感变成了剧烈的痛苦。我的心在呼喊,呼唤一颗活着的心。后来,我觉得他在向前移动。他伸出两只手来拨正我的头——那致命的一步,那致命的突然前倾。我叹了口气,低声对他说:‘救救你自己吧,当心。’

“接着,在他那张湿润的脸泛起的红光之中,事情发生了。有种东西透过他那脆弱的肌肤,从那些咬破的血管中将他的血吸掉了。他向后挣脱了我,画笔从手中滑落下来。而我却站起来向他压过去,感觉自己紧咬着唇,两眼紧盯着他的脸,两耳充满了他挣扎的喊叫声,两手紧抓着他那强壮而且在搏斗着的身体。最后我把他拉向我,没命地撕破了他的肉体,吸干了那赋予他生命的血。这时我松开他说道:‘死吧。’他的脑袋靠着我的衣服垂了下来。‘死吧。’我觉得他挣扎着要抬头看我。于是又吸,他又挣扎。终于他滑倒了,吓得瘫软在地上,快要死了。但他的眼睛仍然睁着。

“我坐到他的画布前,精疲力竭,渐渐平静下来。我朝下看他,看他那模糊灰暗的眼睛。我自己的手很红润,全身都暖洋洋的,那么舒服。‘我又变成了凡人,’我低声对他说道,‘我活过来了,吸了你的血我又活了。’他的眼睛闭上了。我倚着墙向后仰坐下去,不知不觉盯住了那张画布上自己的脸。

“他所完成的只是个初稿。虽然他只用了些粗重的黑线条,但已把我的脸和双肩勾勒得很逼真了。他已经开始泼抹了些颜料:我的眼睛是绿的,面颊是白的。然而当我看见画布上自己的表情时,我惊呆了!他很准确地捕捉到了我那种神情,但画上却看不出有丝毫恐怖的东西。粗粗勾画出的脸上,那双天真无知的绿眼睛正用一种强忍着的难以抑制的渴望不露声色地凝视着我。那种渴望他是不懂的。一个世纪前的路易在做弥撒,他的嘴自然地张开着,头发梳得很随意,一只手松松地握放在大腿面上,完全沉浸在牧师的布道之中。一个凡人路易。想到这儿,我相信自己是在笑,双手掩面大笑,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当我把手拿下时,那些手指上竟泪迹斑斑,而且还染有凡人的血。在我的内心已经开始有了那种杀了人的怪物才有的激动,而且我还要再杀掉那个正在收起那幅画,准备带着它逃出小屋的人。

“突然,那个人从地上爬起,带着一种动物的呻吟站了起来。他死抓住我的靴子,但手却从那皮革上滑落下来。鼓起某种巨大的反抗我的勇气,他伸手向上抓住了那幅画并且用他那渐渐苍白的两只手紧抓不放。‘还给我!’他冲我吼道,‘还给我!’我们紧揪着那幅画,我们两个人。我盯着他和我自己的双手,轻而易举地就抓住了他试图拼命抢救的东西。他那样子像是要把画带到天堂或地狱去似的。我,是他的鲜血未能造就成人的东西,而他,是我的罪恶未能征服的人。接着,我仿佛不再是我自己了,很轻易地从他手中抢过那幅画,一只手把他揪起,挨近嘴边,一怒之下撕开了他的喉咙。”

“走进圣加布里尔饭店的房间后,我把那幅画放在了壁炉台的上面,久久地看着它。克劳迪娅在那些房间里的某个地方,而且有其他人进来了,好像在上面的某个阳台上有个女人或男人站得很近,身上散发出一种很明显的个人的香水味道。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拿那幅画,为什么要抢那幅画以至于此时它比那个死人还要让我感到羞耻。但我为什么还要把它放在大理石壁炉台上呢?我垂下头,两只手显然在颤抖。后来,我慢慢地转过头来,希望那些房间在我身边。我想要那些花、那天鹅绒,还有那些在壁龛中的蜡烛。我想做个凡人,平凡而且安全。接着,仿佛是在雾中一般,我看见那儿有个女人。

“那女人静静地坐在那张大桌子旁边。克劳迪娅在那儿抚弄着她的头发。她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没有丝毫恐惧。她那塔夫绸的绿袖子、她的裙子映在那些倾斜的镜子里面,于是她便不再是一个静止的女人,而成了一群女人。她那深红色头发中分并向耳后梳着,但还有十来个梳漏下的小发卷在两旁烘托着她那张苍白的脸。她正用两只平静的紫色眼睛看着我,一张孩子似的小嘴看上去几乎是冷酷无情地柔软,形状看似丘比特之弓,没有沾上任何化妆品或个性色彩。这时,那张嘴笑着说话了,那双眼睛似乎在喷火。‘没错,他就像你说的那样,我已经爱上他了。他和你说的一样。’说着,她站了起来,轻轻地提着那深色塔夫绸的蓬松裙子,于是那三面小镜子中反射到的东西立刻全都消失了。

“我完全糊涂了,而且几乎说不出话来。我一扭头,发现克劳迪娅正坐在远处的那张大床上,那张小脸僵硬似的平静,但她那只紧握的拳头正揪着丝绸窗帘。‘马德琳,’她轻声说道,‘路易很腼腆的。’克劳迪娅漠然地在那儿看着。而当她讲这句话时,马德琳只是在笑。接着,马德琳向我走得更近了。她把两只手放在喉咙那儿的饰带边上,把饰带向外拉,这样我就能看到那脖子上的两排小小的牙印。后来,笑容在她的嘴角消失了,她的双唇立刻紧绷着变得性感起来。她眯缝着两眼吐出了那两个字:‘吸吧。’

“我转身离开了她,惊愕之中举起了拳头,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可后来,克劳迪娅却握住了我的拳头,抬起头无情地看着我。‘吸吧,路易,’她命令道,‘因为我无法做到这一点。’她的语气异常痛苦而平静,那生硬而有节奏的腔调中包含着所有的情绪。‘我太小了,没力气!你造我的时候是知道的!吸吧!’

“我挣脱开她,紧紧抓住自己的手腕,仿佛她已经将它灼伤似的。我能看见那扇门,对我来说,似乎立刻从那儿离开是最明智的。我能感觉到克劳迪娅的力量,她的意志以及那凡人妇女的那双似乎被同样的意志燃烧着的眼睛。但克劳迪娅吸引我的并非温柔的恳求,也不是痛苦的哄劝,如果那样倒能在我集聚自身力量时将那种魔力驱散而使我可怜她。她吸引我的是那种情感,那种透过她双眼的冷漠和她此时转身离我而去的样子所表现出来的情感,她几乎像是立刻被击败了似的。我弄不懂。她仰倒在床上,垂下头,狂热地自言自语,两眼往上扫视着四壁。这究竟是为什么?我想去抚摸她,对她说她的要求是不可能的;我想去安慰她,平息那似乎要将她吞噬的内心的欲火。

“那个轻柔的凡人妇女已经坐在了靠近炉火的一张天鹅绒椅子里面,她穿的那变幻斑斓的塔夫绸衣裙在沙沙作响,就像她那双正注视着我们的茫然的眼睛和苍白而发烫的脸一样很神秘。我记得自己转身走向她,径直去亲了她虚弱的脸上那孩子气撅起的嘴巴。吸血鬼的吻除了伤口外没留下任何明显的痕迹,也没有在那浅粉色的肉体上留下不可变更的变化。‘在你看来,我们怎么样?’我问道,发现她两眼盯着克劳迪娅。她似乎被那个小美人刺激得兴奋起来,那令人崇敬的母爱已破那双小肉手纠缠住了。

“她收住目光,抬头望着我。‘我问你……我们看起来如何?你觉得我们白白的皮肤、残忍的眼神很美很神奇吗?喔,我记得很清楚,凡人的视觉是模糊不清的,而吸血鬼透过那种伪装放射出的美又是那样强烈而诱惑人,那样十足地欺骗人!吸吧,你对我说。可就人间而言,你对你所要求的东西还一无所知!’

“但克劳迪娅从床上爬起来,走向了我。‘你怎么敢!’她压低声音说,‘你竟敢替我们两个人做出这样的决定!你知道我有多看不起你!你知道吗,我是带着一种像害虫一样不断侵蚀我的爱在鄙视你!’她娇小的身体颤抖着,两手叉在那黄色长袍外打褶的紧身围腰上面。‘难道你没忽视我吗!每当你忽视我,你痛苦时我就心痛。你什么也不懂。你的罪恶就是你无法变得罪恶而我必须为此忍受。我告诉你,我再也不要忍受了!’她的手指掐进了我腕上的肉里面,我疼得浑身扭曲,挣脱开她向后退去。在她那张仇恨的脸面前,在她那双眼中冒出的像某些蛰伏野兽般的冲天怒火中,我踉踉跄跄。‘你们像一个让人做噩梦的童话故事中的两个可怕的怪物,把我从凡人中间抢走,你们这两个没事干的瞎了眼的父母!父亲们!’她啐着唾沫说着。‘让你眼里积满泪水吧。你对我的所作所为用你那些泪来忏悔是不够的。再有尘世的6年、7年或8年……我也许已经变成她那样了!’克劳迪娅说着,伸出的手指很快地指向马德琳。马德琳双手托着脸,眼中充满了哀愁。她的呜咽声中几乎全是克劳迪娅的名字。但克劳迪娅没听见。‘是的。那种样子!我也许就已经知道和你并肩而行是怎么回事了。怪物!让我在这种绝望的装束。无奈的外形下长生不老!’泪水在她的眼中打着转。话音渐渐消失,像是收进了她的胸腔似的。

“‘现在,你把她变给我!’她说着,头低垂下来,鬈曲的长发倒披下来成了一幅遮挡的面纱。‘你把她变给我。要么这样,要么你就结束在新奥尔良的那个饭店里的那个夜晚你对我所做的一切。我不愿再带着这种仇恨活下去了,我也不想再带着这种愤怒活下去了!我做不到。我不想忍受了!’她甩开头发,用两手捂住耳朵,仿佛不想听她自己讲这些话。她急促地喘息着,热泪似乎灼痛了她的面颊。

“我跪倒在她身边,伸出双臂似乎想拥抱她。然而,我不敢碰她,甚至不敢叫她的名字,唯恐自己内心哪怕一丁点痛苦的爆发都会倾泻成难以言喻的绝望的嚎啕痛哭。‘喔,喔。’这时她摇摇头,挤出的泪水顺着两颊流淌着。她把牙咬得很紧。‘我仍然爱你,那就是我内心的折磨。我从没爱过莱斯特,但却爱你!我爱你多深就恨你多深。爱和恨是一样的!现在你知道我有多恨你了吧!’她两眼红红的,扫了我一眼。

“‘知道了。’我小声说道,低下了头。可她却被马德琳拥抱着从我身边走开了。马德琳拼命地拥抱着她,仿佛她能在我面前保护克劳迪娅似的。讽刺——让人可怜的讽刺——她自己能保护克劳迪娅。她正低声对克劳迪娅说:‘别哭!别哭!’两只手用力地抚弄着克劳迪娅的脸和头发,像她那样粗重的动作是会弄伤一个凡人小孩的。

“可克劳迪娅似乎突然倚在她胸口沉醉了。她两眼紧闭,脸上很平静,仿佛所有爆发出的激情全被排遣掉了。她一只胳膊搭在马德琳的脖子上,头靠在那塔夫绸衣裙和饰带上低垂着。她纹丝不动地倚躺着,面颊上泪迹斑斑,仿佛这表现出来的一切已使她精疲力竭。她极想忘却这一切,似乎这房间,还有我都不存在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