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猫

作者:天下霸唱

  “谭道人”行窃并非是独来独往,他的同伙向来不少,乃是灵州群贼的首领,群贼多是在夜间出没,穿着夜行衣,鞋底里垫着草灰,走路绝无声响,脸上还要蒙了面,嘴里衔枚,免得出声说话。

  如此潜行至作案的大宅之外,先自伏在墙根里悄然不动,由“谭道人”抓住四耳花猫的后颈,对准了墙头用力抛出,那贼猫轻盈矫捷无比,一撞上墙壁,就能伸出猫爪,无声无息的悬挂于壁上,随后借着力,曲身弓背,一跃蹿过高墙。

  那四耳花猫进到院子里,就会先将护宅的恶犬骗到一边,诳它吃了迷魂药,药翻了恶狗之后,花猫便会潜到后门,用猫爪子拨去门栓,放外边的群贼进来行窃,“谭道人”就凭着此法做下了许多大案,无往不利。

  但也有失手的时候,有一次“谭道人”与洞庭湖的盗贼魁首喝酒,俩人喝多了打起赌来,那盗魁说谭公神术是人所共知,天下谁不佩服?盗取世上宝物只如探囊一般。可你本事再大,有一样东西却未必偷得到手,据说在宫中大内,有藩国进贡来的一枚“夜光宝珠”,大如龙眼,精气灿然,夜里灭了灯烛,此珠可以光照百步开外,乃是皇家至爱的宝物,向来由太后亲自收藏,连皇帝都不知道它放在哪里,谭公若能施展手段,取了这颗明珠让我等开开眼界,咱们五湖四海的响马盗贼,都应尊谭公一声“盗中魁星”。

  其实这只不过是个酒后说笑的话头,可“谭道人”最是要强好胜,偏要与洞庭湖盗魁争这口气,跟谁也没打招呼,就独自带了四耳花猫前往皇宫,恰好赶上元宵灯节,皇帝陪着太后出宫来观灯,百姓们挤做了人山人海,争相一睹龙颜,“谭道人”就藏身在万民当中,与四耳花猫看清了老太后的相貌,但想那大内禁地,守卫何等森严?“谭道人”的胆子再怎么大,也不敢进去盗宝,只好给他的“四耳神仙猫”拜倒磕头,求它务必进宫盗出夜明珠,给灵州群贼争些脸面回来。

  那四耳花猫心有九窍,是最通灵性猫子,能懂得主人心意,它猫眼一眨,便已闪身出了落脚的客栈,一连几日在宫中探路,认明了太后起居行止的规律,也不知这猫是怎么想出的鬼点子,它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先找地方偷了支花炮叼在嘴里,然后趁夜色越墙潜入皇宫,寻到太后的寝宫,窥探那老太后刚刚入睡,外边捧灯的宫娥们也打上磕睡了,它就顺着抱柱悄然溜下,将那花炮放到宫灯旁引燃了,然后躲入暗处潜伏不动。

  静夜深宫里,就听炮竹“嘣”的一声巨响,吓的太后老娘娘和宫女们魂飞天外,连滚带爬的纷纷躲藏,也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乱子,还道是有人行刺,又或是天降异象,震雷击宫,慌慌忙忙的呼唤侍卫羽林前来护卫。

  老太后百忙之际仍没忘了她那颗“夜明珠”,忙让宫娥们将她搀到凤榻下,从暗格中取出宝匣,打开来看去,顿时现出满室精光,才晓得“夜明珠”并没有随着天雷飞化归天,太后这才长出了一口气,稍稍安下心来。

  谁知那四耳花猫躲在柱后看得清楚,它动如快箭离弦,从暗处一扑上前,将太后手中的“夜明珠”抢在口里含住了,随即翻身逃窜,真个是“来去如风雨,出没似闪电”,只在倏忽之间,便已逃得无影无踪,殿中只剩下目瞪口呆的太后和一众宫女。

  四耳花猫躲路逃脱,它却不太识得皇宫路径,只顾翻墙越殿的奔着一个方向逃窜,宫中侍卫虽多,却都在忙着保驾搜寻刺客,谁会想到要去捉一只野猫?

  这回也是该着出事,四耳花猫误走误撞,竟来到了皇帝的寝殿外边,当时世上盛行“方术”,在御驾前的侍卫当中,就有一个精通“剑术”的高手在内,那人瞅见离身边不远的墙头上,正一个黑影蹿动,奇快如风,而且还裹着一道精光,似是只大花猫口含“夜明珠”,知道事有古怪,便放出飞剑击杀。

  饶是那“四耳神仙猫”机敏警觉,察觉到金风不善,躲避得极快,也不免被宝剑削去了一只猫耳和半片头皮,受伤着实不轻,顿时血流如注,幸得此猫矫捷轻灵,才舍命狂奔得脱。

  “谭道人”并不通猫语,无法听四耳花猫讲述经过,只是事后探听到宫中失窃的情形,推测得知,不免对此事追悔没及,他和四耳花猫如兄似弟,多年来彼此之间没有形迹可分,自己受浮名所累,为着一时意气用事,非要盗取皇宫重宝,却险些因此坏了四耳花猫的性命,现在想来,要那些虚空的浮名何用之有?

  于是“谭道人”也不去与洞庭湖的盗魁相见,随手把四耳花猫偷来的“夜明珠”投入江中,他为了躲避官府追拿,收拾起手段再不使用,只靠贩卖能治疑难杂症的“猫儿药”度日,不久后,更是隐埋了姓名,远走江湖云游四海,最后再也不知所踪。

  灵州百姓们感念“谭道人”劫富济贫的恩德,就造了祠堂供奉,只因官家戒盗,不能明说祠中供的是当年的神偷“谭道人”,便皆称其为“猫仙爷”,后来才渐渐形成拜猫仙的风俗,祠中时常都显出许多灵验来,各种野闻佚事也随之越来越多,传来传去往往难辨真伪了。

  马大人常对“谭道人”的事迹欣羡不已,感叹古术奇异,竟能控猫为盗,残唐五代时有“红线盗盒”之事,至今被称做神妙无双之技,想来也不过如此神通罢了。只可惜当年官府里无人识得这番异术,就任其流落进盗贼之流中去了,否则收做公家之用,把这一番本事用于为间做谍,偷营劫寨,必定能建立些大功劳出来。

  马大人极有野心,想趁着粤寇之乱,显些真实的本领出来,以便得到朝庭的赏识重用,他生性坚忍,向来通晓兵机,这一年多来在灵州主持经营团练乡勇,着实同粤寇恶战了几场,双方互有胜败,渐渐使他深感孤掌难鸣,所以不分高低贵贱,到处网罗能人异士收为己用。

  而且在槐园里捕获“老鼠和尚”之后,才发现“灵州”附近竟有造畜的奸徒活动,看样子要图谋不诡,想偷窃朝庭的库银。这伙人行踪诡秘,手段更是奇异,绝难以常法追查。所以马大人就想收买张小辫和孙大麻子,一是看重他们有“相形辨物”的本事,二是看这俩人满身泼皮气质,怎么瞧也不象官府做公的,又兼言语便给,为人灵活机敏,无论是派其刺探情报还是跟踪盯哨,都容易掩人耳目。所以要保举他们破例先到捕盗衙门做个“牌头”,再拨一伙眼明手快的公差,随时听候他们两人调用,专门缉捕老鼠和尚的一众同党。

  张小辫能得活命,已是满口的念佛不止了,万没想到这场天大的官司,不仅与自己再没一丝牵涉,更得到官家抬举,可以做个捕盗拿贼的“牌头”,可这在往日里也就罢了,但是现在正是天下大乱,贼寇横行的时节,慢说什么官家的王法了,就连那封疆的大吏,也有被贼人砍去了脑袋的,自己这点本事岂能顶用?夹在黑白两道里可不是好受的,稍有闪失就得搭上这条小命。

  但张小辫看这马大人也是位心狠手辣的人物,哪敢不从他的意思?暗暗盘算着,不如权且应了差事,瞅个机会溜出城去,这教“天地纷扰争战时,恰似英雄一盘棋”,其中的输赢成败,不知要耗费多少无辜性命,张三爷是穷怕了只图富贵,可从不想参与什么英雄的事业,也绝不想当做官府的走狗和棋子。

  马大人看出他的意思,知道这俩小子皆是市井出身的草莽之辈,只有晓以忠义,或是许以重利,才能够笼络得住,便对二人说,以往国家任用贤能,最看重着科举出身,除此之外,任凭你有什么奢遮的手段,也是一概不用,只此一个门槛之下,就不知埋没了多少奇谋巧智之士。可如今粤寇做乱,朝庭正值用人之际,你们都是有些本领的,何必自甘落入平庸凡俗之中,到头来与草木同朽。世上虽有屠龙的宝剑射雕的弓,可也需有人使用才得施展,你们俩算是命里遇着贵人了,本官慧眼识珠,见你们果是有些胆识的,可以提拔起来酌宜使用,故此愿意抬举携带你们一场,只要能将造畜的妖邪之徒一网打尽,绝不吝惜重金犒赏。

  孙大麻子生性耿直,喜的是说强夸胜,自称好汉,他听马大人所言正是触着了豪杰襟怀,当即跪拜下去,“造畜”之贼天理难容,既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的举动,俺孙大麻子凭爷吩咐,愿出死力擒贼。

  张小辫却心想“也不知你这老大人是慧眼识珠,还是牛眼识草,为何偏偏看中张三爷相猫的本事?但此时就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了,先想办法谋了官家的重赏,到时候看情形不好,三爷再抽身溜撤不迟”,打定了主意,当下便跟着孙大麻子一同领了差事。这正是“要图平贼定寇事,预备擒龙伏虎人”,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说。

第三卷 神獒 第二话 一千三百刀

  且说巡抚大人安排张小辫和孙大麻子,在灵州城里做了捕盗的“牌头”,又把小凤收留在府里,表面上是念她孤苦,让她服侍马夫人暂做个使唤丫头,实则是当做人质,以防张小辫二人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张小辫精滑透顶,如何看不出来这个用意?心中暗骂马大人看似慈眉善目,却实是老谋深算,肯定是想“以贼治贼”,利用“相物”之术,来对付“造畜”的邪法,可小凤又值得什么斤两?只等三爷我寻得几注财帛,趁早找个机会卷了钱远走高飞才是。

  孙大麻子却另有一番见识,还以为马大人识得好汉,有意抬举重用他们,就劝张小辫道:“俺常自思量着,咱们兄弟本是何等样人?打生下来便是粗茶淡饭的过日,即便手边有了金银也不知如何使用,发财后反倒觉得全身都不自在。又担心槐园筷子城里藏的银子实在太多,你我骤然得了如此大的富贵,只恐天理不容。到最后果然生出事来,惊动了官府,惹来一场官司上身。不过到头来虽然富贵成空,却幸而因祸得福,受马大人的赏识做了牌头,咱们必当尽心竭力图效犬马之劳,不可再生非份之想了。”

  张小辫并不理会他这番道理,俗话说得好,“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又道是“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在衙门口里听差的“三班四快”,从来都是拆剥人家的祖师,捕快牌头正是那“三班四快”中的一快,这等差事虽然有些油水可捞,死后却是没有面目去见自家列祖列宗的,哪有什么兴头认真去做?但眼下城外刀兵四起,想逃也难以逃远,只好充做捕盗的“牌头”,权且混它几日再做道理。

  有话即长,无话便短,转眼就到了设法场处决“潘和尚”的日子,从一早起来,监牢中的狱卒们,就按“发送红差”的惯例,给“番和尚”披红挂绿,全身上下揩抹干净,并在两腮上画了胭脂,于死牢中摆下四大碗“鸡、鸭、鱼、肉”,并预备了一坛子水酒,劝他吃饱喝足了动身上路。

  “老鼠和尚”下狱时已被挑断了大筋,虽是变成了一个废人,却一直还盘算着如何砸牢反狱逃将出去,万没料到这么快就上法场,自知今天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去极刑之苦,索性把心横了,放开肚皮,吃了最后一顿“断头饭”。

  这时便有官差前来提人,将“潘和尚”从深牢大狱中起出,打入囚笼木车,由两百多名团勇押解着游街示众,一众兵丁横眉立目,杀气腾腾,个个都是“弓上弦、刀出鞘”,一阵阵敲打碎锣破鼓开道的喧闹声中,推动着囚车,缓缓来至城中十字街心。

  此时“灵州城”里的许多百姓,都已听闻拿到了盗窃库银的“巨贼”,而且此贼还偷拐小孩,这些年在附近丢失的孩子,多半都被此贼煮来吃了,实该千刀万剐。

  满城中人,无不对其切齿痛恨,都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眼看今日正午就要处以极刑了,自然是奔走相传,尽来观看,来得人实在太多,城墙也似的砌将起来,搅做了人山人海,连四周楼阁房顶的瓦檐上都站满了人,人人都想看看如何收拾这专吃人肉的恶贼。

  临着街心的一处高楼,是座二层的阁子,视野最为开阔,被设为了监斩台,由带兵镇守灵州藩库节制军务的图海提督,与那位总领团练的马大人共同监斩,为防有歹人来劫法场,或是有粤寇趁乱偷城,便派兵戒严封锁了各道城门,又调数营精锐团勇,各执犀利火器,暗藏在法场附近随时听令,真个是“伏下快孥射猛虎,沿江撒网捉蛟龙”。

  古代处决犯人,行刑的“法场”向来都选在街口市心,有意让民众围观,为了让大伙知晓官家法度森严,不敢轻易犯禁,但事与愿违,处决犯人的活动,往往都被当成了最大的“热闹”来看,端的是鲜活生动,远比听书看戏要来得刺激。在镇压农民起义的那些年月,官府使用的“酷刑重典”远远多于往日,一到开设法场的日子,看热闹的人就如同逢年过节赶庙会一般,有好些个泼皮闲汉,不辞起五更爬半夜之苦,就为了抢到个极近的好位置看得真切,又有几个真正将朝庭的“王法刑律”放在心上?

  张小辫和孙大麻子做了公差,被派到法场刑台下看押“老鼠和尚”,一众团勇公差把用刑的木台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但四周的百姓太多,任凭抽打喝骂,仍是争相挤到前边来看,一时间人挨人人挤人,拥得水泄不通,被挤坏的人们哭爹叫娘,整个街心乱做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