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猫

作者:天下霸唱

  张小辫也不命人给她裹伤,只教人拿刀子挑去她舌上的惯囊,然后就地加以盘问:“如今你落在雁营手中,趁早绝了活命的念头,按理就该一刀一刀碎割了你,但小娘子如此青春貌美,三爷怎会忍心加害,只要你如实招来,怎么什么都好商量。”

  那孀妇见大势已去,只好和盘托出,原来这孀妇是塔教中的“蛇母”,自从教主“白塔真人”被官府处决之后,整个教门都被彻底剿灭,蛇母躲在青螺镇瓦罐寺里,从死尸身上割肉,打成肉馅,裹在烧饼里贩卖,置了一具空棺材作为教主灵位,暗地里发誓要报仇雪恨,但多次潜入灵州行刺,都因为戒备森严,没能得手。

  今天一早,她看见官军进了镇子,本想远远逃开,但仇人相见,份外眼明,远远瞧见了雁营的旗号,自道真是冤家路窄,看来不是冤家不聚头,一狠心就躲入棺中等待机会,可事先准备不足,上来就已经失了先机,只好冒死动手,想要拚个同归于尽,最终还是难以得逞,自知躲不过一死,只求留个囫囵尸首。

  雁排李四和雁铃儿都道,倘若派兵将蛇母押解回去献给官府,此辈身怀邪术,恐怕走在路上不大稳妥,塔教的妖人丑类作恶多端,杀一个少一个,所谓“斩草除根,萌芽不发,斩草若不除根,春至萌芽再发”,如今落在咱们手里,还留她作甚?就地打发了便是。

  张小辫心想:“看来塔教余孽已把三爷视作了眼中钉、肉中刺,不把这伙人彻底剿除,我今后睡都睡不安稳,这卖烧饼的小寡妇阴险妖媚,肯定做过白塔真人的姘头,为她那老相好的报仇心切,既然擒住了,理应趁早除去,免得夜长梦多留下后患。”于是命团勇取块脏布过来,蒙在那蛇母脸上,用麻绳吊颈,把她活活勒死在廊下,发后拢起火来焚化尸体。

  雁营曾经受命在灵州城大举杀塔教教众,凡是捉住了可疑之辈,不用问青红皂白,一律就地处决,杀的人也不计其数了,动手弄死这寡妇,就如同捻死了一只臭虫。

  张小辫随即带人搜查瓦罐寺后殿,见那棺材底下,都是腐烂的死人残肢,那锅灶中煮的,连人肝人脑也有。

  雁营众人捂着口鼻,把腐臭的尸肉都搬到廊下焚毁,又遣了几个粗壮剽悍的团勇,拿着解骨尖刀在手,捆翻了殿内所拴的青牛,在大雨中屠剥起来。

  那“方良牛”常被饲以尸肉,性情极是凶恶,但它鼻环被扣住了就挣脱不得,被雁营团勇们放翻在地,用利刃割开了脖颈血脉,鲜血决堤般涌了出来,它临死前挣扎欲起,圆睁着二目,向天长鸣,最后这声牛鸣沉闷剧烈,穿透了重重雨雾,伴着天上翻滚的霹雳,在青螺山中反覆回响。

  这时也不知是由于震地的雷声,还是惊天的牛鸣,引得整座千年古刹的地底下,发出一阵轰隆隆的回应,殿顶上的瓦片都跟着颤了几颤,山墙木柱“嘎吱吱”地摇晃不休,动静极不寻常,使得满营皆惊,就好像是瓦罐寺下边埋压着什么庞然巨物,受了牛鸣吸引,将要破土而出。张小辫预感到事情不妙,虽然还没见到罗汉猫开口,却也不免有些慌了手脚,他抬眼看见倒在血泊中的方良牛,心感猛然一动,想起一件要命的事情来,叫得一声“不好”,这回怕是中了塔教的诡计了。

  看来流年不利,倒楣事都教三爷赶上了,这人要走了“背”字儿,真是连喝口凉水都要塞牙,时运一旦衰退起来,就好比是遇着了“断送落花三月雨,摧残杨柳九月霜”。毕竟不知瓦罐寺中究竟有哪般惊天动地的怪事发生,且留下回分解。

第六卷 截妖寺 第四话 青螺镇

  张小辫猛然想起一事,当初在提督府密室之中,夜审白塔真人,使出酷刑折磨逼供,问出了许多塔教邪徒藏匿的所在。造畜放蛊一类的诡异勾当,早在唐代就已有了雏形,结成教门之后,又从南宋流传至今,这伙人始终都尊灵州古塔为通天神明,其始因到现在几乎不可考证了。

  后来督抚衙门根据白塔真人搭供的线索,派出大批公人,到处搜捕造畜的妖邪之流,曾查获了几张教众们烧香供奉的图书,那些画中都有一座黑塔,塔影朦胧歪斜,不可细辫,那座怪异的黑塔底下,还有一头啃吃死人的青牛,在牛背上盘着一条五花蛇。

  这幅画描绘的内容十分离奇古怪,谁也说不清书中藏有什么隐晦之意,只知道塔教信徒将其视为“教祖”的真身,绘成影像,代代焚香膜拜。

  张小辫虽然也见过此画,但时间久了,就逐渐淡忘了,加上张三爷眼下是泥菩萨过河,正不知自身如何避祸渡劫,哪有闲功夫思量这些不相干的事情,直到他在古刹瓦罐寺中杀了蛇母与那青牛,又发觉大雄宝殿地下出现异状,这才念及前事,心想:“难不成那幅塔教教祖的画像中,所描绘的地方正是青螺镇?如今地动山摇,莫非是‘黑塔’要现出真身了?”

  拴在殿前的马匹都受了惊,急欲挣脱缰绳逃遁,雁营众人自是查觉到了势头不对,各提刀枪从殿内出来,此时大雨倾盆,古刹瓦罐寺里的积水成渠,雨水都已经没过了脚面。前殿后殿之间是个铺设青砖神道的庭院,就见那神道间的积水深处,有几条宽大的裂沟,好像是早年间闹旱灾的时候,平地拔开的裂子,里面深不见底,不管有多少雨水淌入其中,也灌注不满。

  就见从那裂开的的水沟中,忽地探出车轮般大的一只巨蛙,全身碧绿,背上黄边黑纹贯顶,犹如一片漆黑的塔影,怒瞪其目,闪烁如电,鼓动两腮,从阔口中射出一条长舌,直接探入牛尸的腹中,翻探搅动之际,早将一枚拳头大小的牛黄掏出,收舌吞入口中。

  灵州自古多蛙,尤其是附近的瓮冢山上有大量野虾蟆,那虾蟆也叫“鳞蛙”,是席上的珍馐美味,张小辫早先在山里挖掘僵尸的时候,曾在山洞中遇过一只“雨蛙”,可跟瓦罐寺里这只狰狞硕大的巨蛙一比,雨蛙也算不得希奇了,自是看得咋舌不下,雁营里其余的哨官团勇,也从来没有见过此物,尽皆骇异莫名,一时之间目瞪口呆,竟都忘了使用手上的火器弓箭。

  此时从地底涌出数千蛙属,种类不同,钜细混杂,难以尽数辨别,只粗略一看,其中就有“土蛤、紫蛙、金蛙、蟾蜍、虾蟆”等等,大的如同大碗公,或如量米之斗,小的不过拇指一般,群蛙冒着瓢泼大雨,从地下洞穴里爬至神道,砌墙也似地聚拢起来,将为首的巨蛙托在高处,鼓腮齐鸣,凄厉的蛙鸣蚓吹之声传遍四野。

  书中暗表,此事还真就被张小辫猜着了,灵州百姓大多拜的是猫仙,而造畜的教众视古塔为尊,不过这塔可不是土木石头塔建的,而是青螺中里生存着一种奇形怪状之蛙,这是种依靠穴地食尸为生的地蛙,此蛙背上有斑酷似塔纹,它们实际上是山蛤的一种,因其群聚之时犹如黑塔蠕动,故此在民间超渡阴魂的水陆道场当中,又称其为“冥塔”。

  山蛤平时不见天日,一旦从地下出来,必然成群结队地砌拢堆积,似乎是想要爬上天空,这就如同群狼嚎月,是其生性使然,据说如果天底下将有改朝换代的巨变,或是天翻地覆的大灾难,才会有地蛙聚塔的异象出现,当年南宋灭亡之前,临安城里就出现了“群蛙结阵游城”的怪事,而且各门皆有,三日始散,没过几年蒙古铁骑南下,就彻底灭了偏安一隅的南宋朝廷,所以说这是绝恶的征兆。

  而塔教表面上是拜塔为仙,实际上拜的是蛙仙,这种视蛙为青神的风俗,最早源于苗裔,冥蛙是食腐尸的祖帆,所以造畜之辈都尊此蛙为仙,塔教的蛇母畜养方良青牛,就是为了等到牛腹中结出宝来,宰杀了投到地洞里祭祀青神,以免山蛤从地下逃窜出来,使得世间灾难蔓延,是种罕见的奇风异俗,在苗裔中从古就有,可传到明清两代,当初为善的念头早就没了,塔教至今仍然保持埋藏牛宝的举动,却是意欲为祸作乱。

  张小辫虽然对此事的细节无从知晓,但他看到瓦罐寺中群蛙筑塔,也知道这是天下大乱,难以平复的征兆,自已连做梦都想着的清平盛世恐怕是没指望了,心头无名火起,高声叫个“杀”字,四周的雁营团勇早已张弓搭箭,听得营官号令,当即发箭如雨,照着高处的山蛤攒射过去。

  灵州自古就有吃虾蟆的习俗,当地民谚称“大虾蟆有酥在背”,这个“酥”是指巨蛙老蛤背上有毒腺,不可食用的意思,那车轮般大的山蛤背上斑纹如画,中箭后腐液飞溅,有几名团勇躲避不及,手背和面颊上沾到了些许,顿时被剧毒噬骨入脑,惨叫着翻身倒在雨中水,只滚得几滚,便没了声息。

  雁营团勇都是久经沙场的精兵锐卒,见后殿前边的庭园局促,便在发喊声斗纷纷退让,那山蛤是庞然蠢物,中了几箭浑如不觉,从蛙群堆积的塔丘上爬落下来,撞开殿墙后门,钻入大雄宝殿。

  张小辫刚刚带兵从四面围住正殿,那山蛤就撞破了墙壁,顶风冒雨,莽莽撞撞地冲到街上,巨蛙口中以气吁人,凡是碰到的团勇,便被这股腥臭的阴气迷闷在地,雁营虽是人多势众,竟然也拦它不住。

  雁排李四冷眼相看,知道山蛤虽然凶恶残忍,但却是个蠢物,竟然爬入镇子的街巷之中,房屋错落阻隔,稍减其势,当可以力治之,于是让雁铃儿带几名亲随护卫营官,他自已则纵身上马,指挥手下团勇分头登房上树,遥据屋顶树冠,向下放箭击射,随即鞭马狂驰,其行和风,迳自穿过门墙倒塌的殿堂,紧紧追在山蛤背后。

  山蛤落在街心,刚转过一处街角,身上就已被乱箭射成了剌猬,它也慌了起来,东撞一头,西撞一头,可四面八方射下来的箭雨愈来愈密,最后只好退到一间民房里,可那房墙古旧破败,不胜重压,被山蛤一撞就塌了半壁。

  倒塌的墙壁将山蛤盖住,只能露出半个头来,山蛤挺起前肢,刚想从废墟中起身,就被雁排李四带着十几名团勇从后赶至,乱刀砍去,剁下半个蛤头,雨中冲得鲜血遍地横流,有人过去踢了踢那死不闭眼的蛤头,只觉重如磨盘,怕是有不下数十斤的重量。

  雁排李四用马匹拖了那颗血淋淋的山蛤脑袋,回来向张小辫覆命,说:“此蛤腐臭如尸,并非常物,万没想到这座青螺镇,竟会是塔教的老巢,多亏雁营弟兄们身手了得,又事先有些防备,否则还真难对付此辈。”

  张小辫赶紧抱拳称赞道:“四哥是常山赵子龙转世,百万雄兵也视如无物,料理这伙塔教的妖邪丑类哪在话下,如今塔教上下都被官府斩尽杀绝了,再也不足为患,只是山蛤筑塔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这离乱荒诞的世道还不知几时才算完,看来今后的仗会愈打愈大,咱们雁营算是有得打了。”

  雁排李四闻听此言,也不免神色黯然,正要命营中团勇在青螺镇里各处搜查,忽听远处号角呜呜鸣动,镇外的山岭杀声震天,这时有团勇一路奔过来禀报,说在岭上遭遇了大股粤寇,雨天火器难以发射,雁营只好凭藉地势,以强弓硬弩御敌,但粤寇来得不少,又趁着雨势来袭,占了天时,照这么打下去胜负难定。

  雁排李四和张小辫听得军情有变,急忙带人回到后殿,雁排李四把几个哨官聚集起来,以黑炭草草画出青螺岭地形,又在地上摆了几个柴枝石子,代替两军之间的兵力部署,藉此交代众哨官:岭子上正是狂风暴雨,倘若在此时拚死突围,咱们雁营就得在半路上被粤寇杀散了个个击破,如今别无出路,只好固守待援,各哨团勇应当据住何处御敌,又如何如何攻守进退,如何如何相互接应支援,众人听了长官布置,就随着雁排李四急匆匆奔出去,分头冒着大雨率部迎战。

  古刹瓦罐寺后殿里,就只剩下张小辫和雁铃儿等几个护卫,张小辫一屁股坐在棺材板子上,心中暗自咒骂:“不知今天是个什么日子,先是暴雨如倾阻了路途,落脚落在这荒凉古镇的破庙之中,又遇到刺客行凶,见了山蛤筑塔的恶兆,现在更与大股粤寇遭遇,怎么这些要命的事情都赶到今天了?”

  可转念一想:“张三爷毕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的人,身边有得是生死相交的弟兄,量那些塔教粤寇之流虽狠,又能奈我何?只要这长面罗汉猫未曾开口,三爷我就能事事逢凶化吉,处处遇难成祥。”